书城小说刀子嘴与金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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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善心

李奶奶和胖大嫂家是多年的老邻居,仅有一墙之隔。那低矮的土坯墙,因多年风吹雨淋,倒塌失修,留下一个大豁口,这个豁口比大门还宽,就像她家的大门向李奶奶家敞开着。

李奶奶家如今只有她一人了。当初她嫁给老班头时,也算是门当户对,都是财主家庭。解放后,她家划为地主,没收了良田和房产,就住在胖大嫂家东边的三间破茅草房里。老班头成了批斗对象,常常郁闷不乐,不久患病而死。他的儿子携妻带子都去了新疆。据说老奶奶从前是大家闺秀,心灵手巧,琴棋书画、裁衣针线、厨艺等样样精通,模样也俊。如今年过六旬,虽然脸上增添了不少皱纹,影响了容颜,但看得出她的底版还是很俊的。高鼻、大眼、白净脸,让人看着舒服,给人一种慈祥、善良、温和的印象。她的裤脚常常用黑粗布袋扎着,这就突出了她那蒜锤般的小脚。她说她的脚是从小裹成这样的,痛恨裹脚,但没办法,那是几千年遗留下来的陈规陋习,谁也违抗不了。李奶奶一生并没有什么罪恶,相反还做了不少好事。她会剪衣服,常为全村人义务服务。还会捏胳膊、扎针、说偏方。谁家的孩子胳膊、腿握着了,都找她来捏捏,搓搓,立刻见效。谁家的孩子有病了都找她寻偏方,那偏方都很有效,常常受到村里人尊重和爱戴。

大萍从小就跟李奶奶睡在一起。李奶奶把她看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给吃给穿给她讲故事。胖大嫂心里非常感谢她,在贫下中农和地富反坏友划清界线的年代里,她说,我就是界线不清,您想咋着就咋着,人家帮帮我,我就是忘不了。人家总比那些闲吃萝卜淡操心,黑心烂肺的孬货强。两家多年来保持融洽的和睦关系。

何大萍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有天吃过午饭,她一蹦一跳摆动着头上的牛角辫,来到李奶奶身边。李奶奶正在槐树下坐着补衣服,戴着老花镜,手捏银针,顺着补丁边沿扎进去,扯出来,指头柔动着,一挑、一翻、一绕、一扣,像小姐刺绣。

何大萍乖乖地蹲在她面前,看她补衣服。

李奶奶举着手里的针线,抬眼问,吃饭没有?

吃了。

啥饭哪?

面条。

她把针别在衣服上,伸手指着厨房门口说,我给你剩半碗饺子,在锅里盖着,快端出来吃去。她喜欢大萍机灵,听话,模样俊。

何大萍跑进厨房端着半碗饺子出来,站她面前一口一个地吃着,两腮一鼓一鼓的,像含着囫囵鸡蛋,呜呜啦啦地说,真香,真好吃。

她歪头看着她笑笑说,小心,别噎着了。

她吃着吃着鼻液出来了,吸溜吸溜的,说你做的啥饭都好吃。

李奶奶掀起衣襟从兜里掏出手绢为她擦着鼻子说,等你长大了我教你做饭。

李奶奶无论做什么饭,总要做得复杂些,一般放料足,自然饭味就好。她每年都捂一大盆酱豆,里面放足佐料,捂好的酱豆色、香、味具佳。她还经常存放着腌好的腊肉,比如每次炒菜时,将葱花、姜丝、酱豆用油一炸,待葱花泛黄,放入少量的腊肉炒熟,再放菜。虽然肉不多,但菜格外有味。再如做汤面条,她先把菜炒好拆出来,再添水下面条,待面条熟好,再把炒好的菜倒入锅里搅搅,这样做好的面条味美爽口。还有她包的饺子,精致小巧,皮薄馅鲜,出锅而不烂,因为她和面时加了鸡蛋和食盐。她的生活质量还算不错。

何大萍吃完饺子,撒娇地拦住李奶奶的肩膀说,奶奶,我耳朵痒,还有点疼。

有耳刺了吧,来,奶瞧瞧。她说着把缝补的衣服放在针线筐里。

何大萍就地坐在李奶奶怀里,头歪在她的大腿上。李奶奶取下头上的发卡,轻轻为她投耳刺,看到耳眼里长满了耳屎,很难投,说别动,别动,可不能动,里面长满了耳刺,不给你掏出来还聋哩。那耳屎已经形成了一个铁锈色的耳钉,很硬,随着李奶奶轻轻向外拨动,渐渐向外退出。何大萍闭住眼睛喊着疼,李奶奶更加小心翼翼地慢慢拨动,经过一个时辰,下了很大功夫,终于把耳钉扒出来了,用手捏着说,大萍,你瞧瞧,多硬,像钉子样,捏都捏不动,投不出来,要是盯住耳膜,可疼坏你。何大萍笑笑,又一歪头说,你再看看我这个耳朵。李奶奶又扒着看看,说这个耳朵里没有,你的耳眼一个大,一个小,大的藏不住耳刺。

李奶奶为何大萍投了耳刺,又看看她的手指甲说,来,我给你剪剪指甲,你看看你的指甲长多长,指甲长了,里面藏灰,不卫生。边说边捏着她的指头剪指甲,剪了指甲,何大萍转身站起来为李奶奶轻轻捶后背,说奶,您一定累了。

李奶奶笑了,正感到有点腰酸背疼呢,捶捶背就会放松放松,减轻不适,便摘下眼镜放在活筐里,眯着眼享受着小拳头轻轻捶打,心想,这闺女真机灵懂事啊!有心眼,讨人喜欢。又联想到,只要你善待别人,就等于善待自己。何大萍边捏肩膀,边看着她的小脚问,奶,你的脚咋那么小哇?

孩子,你不懂,过去的女人都裹脚,把脚裹成这样的。

咋个裹法?

就是天天用布袋紧紧缠着,不让它长长。

疼吗?

疼,有的姑娘还哭哩。

为啥要裹?

那是老规矩,谁家的姑娘不裹脚,人家都笑话,说脚大脸丑,嫁不出去,没人要。

那不把脚裹坏呀?

是啊!脚指头都折断了。

你的断了没有?

断了。

我看看吧?

别看了,不好看。

李奶奶越是这么说,大萍越感到好奇,平时只知道她脚小,不知道脚下是什么样子,就是想看看怎么样,灵机一动说,奶奶,我给您端水洗洗脚吧?洗洗舒服。

机灵鬼,你是想看奶奶的脚哩,对不对?

秋阳把大地照得黄澄澄的,如铺上一层金纱,为树木芳草增光添彩。李奶奶在树阴下坐着,一丝丝微弱的秋风,沁人心肺,让她感到舒心凉爽。何大萍在附近的水坑里舀了半盆水,端到李奶奶面前,那水绿莹莹的,清丝丝的,温乎乎的。李奶奶解开扎腿带,脱下鞋袜,把双脚放进水盆里。何大萍慌忙蹲在水盆旁抱着她的脚就洗,柔软的小手搓着李奶奶的小脚,使她感到暖痒痒的软绵绵的很舒服。何大萍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的脚板,见脚指全被握断在脚底下了,相互挤压着,脚尖如梭,脚跟如锤,脚面上青筋凸起,肉皮松弛,像一双发育不全的奇形脚,那形状似拳头大的肉疙瘩,让何大萍感到可怕,说奶,你恨裹脚吗?

恨,咋不恨哩。李奶奶想到千家万户的女人,一辈子出不了家门,只能在屋里打转转,不能出去干活,不能走远路,就像关在了笼子里,永远走不出家门了。

奶,怪不得你老唱《放脚歌》,那歌真好听。

那是我瞎编的。

李奶奶嘴里哼哼着唱起来:封建几千年,妇女最可怜……刚刚会走路,就把脚来缠,好好一双脚,脚指裹断残,走路扭又慢,重活不能干……劝同胞,听良言,快放脚,莫迟延,人人都宣传,妇女齐放脚,幸福万万年!她的声音不高不低,轻松自然,念经似的。这首歌成为解放前后宣传妇女放脚的流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