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可能有半个月。因为她那个公司要考察好几处地方,项目谈判也需要时间。"
马宏说:"好。"他就把电话放下了,那副心急火燎的架势,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马宏问清时间的目的是为了离婚,他要在居真理逗留本市期间,十万火急地跟常宝分手。这个可怜的马宏,他的心是永远栖息在居真理的身上的,哪怕他跟一百个女人缠绵交欢,爱了再恨了,结婚而后离婚,他心里始终横亘着居真理的影子,他的灵魂一直站在高高的云端,凝视着远在法国的这个女人,想她,爱她,渴望着有一天能够跟她终成眷属。
常宝已经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专卖店老板,她在自己的生意中游刃有余,面对马宏离婚的要求,她的态度总体上客观而且冷静。她同意签字,但是代价不菲:除了马宏投资的服装专卖店归入她的名下,她还要分享广告公司的一半股份,以及他们所有家庭财产的一半:房子、股票、存款、汽车。另外,她还要求儿子的每月抚养费。
这个貌似天真的女孩,关健时刻能有如此贪得无厌的胃口,如果不是她的家人在背后串掇,那只能归结为人性之恶。
马宏像是疯了,豁出去了,不顾一切了,只要常宝同意在最短的时间内签字离婚,他什么都能够答应。
马宏拿着离婚证书走出民政局小楼的第一时间,用手机拨通我的电话。
"你替我约见居真理,无论如何要约到。"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你告诉她,如果她还不肯见我,我就在她走的那天赶到机场,吊在她的飞机翅膀上。"
马宏和居真理终于见面了。据马宏后来告诉我说,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宾馆房间里,谈了很久,很久很久。可是他们没有亲吻也没有拥抱,连拉手的动作都没有发生。不是刻意,是很自然的,在他们目光对视的最初一刻,他们就已经明白,性这个东西在他们中间不复存在了,风一样地飘去,云一样地散开,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
他们回忆到了在小楼里发愤作画、一心一意要成名成家的日子,也顺便说起马宏为居真理偷书的趣事。马宏对居真理坦白,他偷书的目的之一是为了制造一个跟居真理并肩读书的机会。他那时渴望着跟她两个人双双脱光衣服,靠在床上,他把那本精装豪华的法文版图书砖头一样竖立在胸膛,而后他一页页地翻,居真理为他一页页地读,先用柔软好听的法语读,再用直白平实的中文讲。讲到图片中那些荒唐混乱的文字时,他们就乐,就大笑,就笑到抽筋和疯狂。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停下来,两个人都开始微笑,为从前的率性纯真,为那件仅存于想像而实际没有发生的事情。居真理一笑,脸上的细纹就略微变深,弯弯的,像柔软和荡漾的水纹,美好得令人心动。
马宏趁这个机会,忽然地问出一句话:"还能吗?"
居真理的笑容消失了,她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没有丝毫迟疑的,她摇一摇头:"不能了。"
马宏沉默了一会儿,扭过头。他不想让居真理看见他脸上的眼泪。男人的眼泪。
居真理一眨不眨地盯住他侧面的轮廓。泪水也慢慢地盈满她的眼眶,亮晶晶地滚动,坚持了好几秒钟之后,才"叭嗒"一声落下来。
他们友好而忧伤地分别。居真理出境回法国时,马宏一直送她到机场。当着居真理那些法国同事和上司的面,马宏张开双臂拥抱了她,然后他们互相亲吻了面颊。他们一直是微笑着的,两个人都是。在外人看起来,男的潇洒体面,女的优雅漂亮,是一对经历过风雨而爱情尚存的幸福夫妻。
这样,我们又回到了小说的开始,木子不请自来地跑到我的家里,打秋风,要求吃红烧肉,水煮鱼片,什么什么的。他反身骑坐在靠背椅上,下巴垫着椅背,监督我烧菜的过程,一边笑嘻嘻地告诉我:"马宏又出毛病了。"
马宏走到哪儿都会被女人喜欢,他自己也充满激情地喜欢、怜惜和接纳那些女人,木子把章 全部的财产都奉献给了她们,章 善良和骑士风度的本性,也是他身上最可爱最闪光之处。
马宏最后遇到的女人是市外贸公司的法语翻译,名字叫刘克拉。
马宏去小区里的美发店洗头,坐在椅子上等着洗头妹往他头上倒洗发液的时候,注意到了章 充满喜悦和激动地叫道:"写得多好啊!多漂亮动人的诗句啊!你听你听……"
马宏转动着脑袋,四下里寻找这个"你听"的对象。结果发现店堂里除了他和为他服务的洗头妹之外,只有一个满脸憨气的农村小伙子,十六七岁的年纪,正站在刘克拉的身后,很专注很勤奋地替她抓挠头发中的污垢。刘克拉这个"你听"的对象,显然就是他。
刘克拉举着那本小书,脑袋动来动去,情绪不能自抑地开始朗读书中的诗句: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La joie venait toujours après la p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刘克拉刚一开口,马宏的心里就像有铜钟敲响了一样,发出震动他全部神经的"嗡嗡"的长鸣。他听出来了,她朗读诗句用的是法文,纯正的、优雅的、绵软而令人心碎的法文。他曾经在法国住过那么久,虽然不会讲,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
他屏息静气,听着刘克拉继续朗读:
Les mains dans les mains restons face à face
Tandis que sous
Le pont de nos bras passe
Des éternels regards l'onde si lass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马宏从镜子里清清楚楚看见,刘克拉手舞足蹈,脸上的表情是喜悦、欣赏和全身心投入的陶醉。如果不是她戴着紫红色的围单,不是顶着高高的一头白色泡沫,她说不定就会忘情地站起来,在店堂里一边读,一边走,一边做那些辅助性的手势。
可惜她激动的情绪没有丝毫回应,她身后那个勤谨而憨气的男孩木然着一张肥厚的面孔,两只手只顾动作,在她的头发里抓来揉去。不知道他是很多次地遇上她,熟悉了她的性情和作派,因此而见怪不惊,还是天生的反应木讷,总之,他一丝不笑,一声不吭。刘克拉的周围仿佛只有空气,她是在对着空气赞美、冲动、发癫。
马宏情不自禁地为她难过,为优美的法语难过,为写出漂亮诗句的法国诗人难过。
刘克拉的头发终于在她自己的激动情绪中洗完,吹干。是一头很长的丝一般柔滑的长发。她摘下围单,付了小伙子十块钱,把那本小书放进提包,起身要走了。在这一瞬间里,马宏一把揪掉自己的围单,同样掏出十块钱拍到洗头妹的手中,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追了上去。
"请等一等!"他对刘克拉说。"能问问你刚才读的是什么吗?"
刘克拉站住脚,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她目光一闪,笑了,从提包里重新拿出小书,在马宏的面前扬了一扬:"法国诗人阿波里奈的《米拉波桥》。不,其实他不是法国人,他母亲是波兰人,父亲曾经是西西里岛的军官,说不清哪国人。可是这不妨碍他成为法国最伟大的诗人。"
马宏做了个手势:"你读得太好听了。可惜我不知道内容。"
刘克拉热情万分地表示:"我翻译给你听。"
她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始照着诗集翻译:
米拉波桥下塞纳河滚滚地流
我们的爱情一去不回头
哪堪再回首
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时光已逝唯我独留
我们脸对着脸手拉着手
那永恒的目光
在我们臂膀的桥下
漾着疲惫的涟漪消逝在心头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时光已逝唯我独留
刘克拉翻译到这句话时,马宏举起一只手,不无歉意地打断她:"对不起,我认为这样的诗句不适合站在大街上朗读。这样好不好,我请你吃晚饭,我们去西餐馆,点一支蜡烛,要两杯波尔多葡萄酒,然后我听你读。用法文读。"
刘克拉合上诗集说:"太好了,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他们像慧星和地球相撞一样地碰到了一起。偶然,却又是必然。偶然是因为他们生活和工作的环境相距万里,之前不大有相遇的可能;必然是因为刘克拉会讲法语,这是居真理擅长的语言,是马宏的心上人一辈子都要使用的语言。
我的可怜的兄弟马宏,他一生注定了不能摆脱法语带给他的魔咒。
有一天,我和朋友们在餐馆吃饭,我们要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今夏全世界普遍酷热,欧洲尤甚,过惯了优越生活的法国人不堪其苦,一下子死去上万人。一个惊人的数字。电视里同时又说,法国的葡萄酒商们却为此欢欣鼓舞,因为高温导致葡萄的糖分极高,会酿出历史上少有的优质葡萄酒。
朋友们嘻嘻哈哈说:"记住这个年份啊,二零零三年。五年以后我们再喝法国葡萄酒,就认准这个年份的要。"
话音刚落,桌上的葡萄酒瓶突然地就炸了,毫无缘由地炸裂开来,蚕豆大的玻璃碎片纷纷散落,血一般的酒液在白色桌布上流淌得像一幅现代派画作。
我的手机铃声就在这时候惊心动魄地响起来。我接到一个令人悲伤的噩耗:马宏死了。他在安装一个室外广告的时候从脚手架摔下来,头部着地,当场死亡。他是老板,做这样的粗活本来不需要亲自上阵,可是他嫌工人的安装质量不尽人意,发了火,把工人吆喝下来,自己爬上去,就失足落地。
在葬礼上,穿一身黑色长裙的刘克拉手捧阿波里奈的诗集,对他朗读了《米波拉桥》的最后两段:
L'amour s'en va comme cette eau courante
L'amour s'en va
Comme la vie est lente
Et comme l'Espérance est violent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Passent les jours et pssent les semaines
Ni temps passé
Ni les amours reviennent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爱情如滔滔河水滚滚而去
永远不再回头
岁月是这样的缓慢
希望强烈难羁留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时光已逝唯我独留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
岁月滚滚
爱情已休
恰似这塞纳河水一去不回头
夜幕降临钟声悠悠
时光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