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深深地叹一口气:马宏在我们当中最有女人缘,可他前世里欠女人的债也最多。木子还说:从今以后,我一点都不羡慕他。
马宏和常宝结婚之后,有一段时间家里热闹得翻天。常宝的父母每天都要来看他们的宝贝孙子,来了就摆出老主人的架势,不是批评马宏抽烟,就是责备马宏喝酒,连马宏晚上出门应酬客户,都要对两个老人请假,忍受他们不满的唠叨。
马宏对常宝说,你爸妈这么喜欢孩子,干脆让他们把宝宝带回家领着算了,每月我贴他们钱。
常宝父母求之不得。他们两个退休的退休,下岗的下岗,闲得拿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巴不得眼面前有个会哭会笑的玩物。于是一阵风的功夫,马宏家里床空人静,又恢复了从前那个温馨舒适的两人世界。
常宝却是静不下来了,没事老想着要往外面跑。她的几个小姐妹都在"青年休闲广场"、"环城市场"那些地方租了柜台,卖仿真手饰、化妆品、内衣裤,本小利不小,常宝去看了几次,心痒痒的。
一天晚上,马宏回家得比较早,准备好了要跟常宝来一次亲密接触。他把自己洗得很干净,又敦促常宝好好地洗,完了就躺到床上,反手到床头抽屉里拿安全套。现在他对所有的女人都开始不放心,觉得安全措施还是自己操心的好。
常宝腻在他身上,一把夺过他手里那个小小的塑料包装袋。
"马宏,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
马宏不愿意兴致被打扰:"回头再说嘛,你的事情我总是答应的。"
"这回不一样,我要用你很多钱。"常宝一脸大孩子的稚气,光身子趴在他身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多少?"
"……两万。"常宝的声音很小,像是自己被自己吓住了。
马宏松一口气。他脑子里想到的数字起码是两万的倍数。
"要两万干什么呢?买衣服?那也没这么贵呀。"马宏和颜悦色。
"我不买衣服,我要卖衣服。"常宝吐字清清楚楚。
原来常宝的一个表姐在大学区里开了一间新潮时装店,最近要嫁人了,而且是嫁到浙江去,她要把小店盘给别人做,如果常宝想接手,表姐只要她两万块。
"两万啊,店租、装潢还加那些卖剩下的衣服,不贵的。"
是不贵,马宏同意这个说法。但是常宝选择在性 爱前的微妙时刻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就不上档次,有点要挟的意思,令马宏很不舒服。马宏心里已经答应她了,嘴上却矜持着:"我想一想吧。"
那个晚上的娱乐活动,常宝就非常努力,非常巴结,小狗一样在马宏身上亲来亲去,非让马宏满意不可的样子。马宏却提不起劲,感觉上总好像花两万块钱在外面打了一炮,很昂贵。
常宝盘下那个小店之后变得异常安静,早晨九点兴冲冲出门,中午守着店铺吃一个盒饭,晚上九点之后才肯打烊回家。在家里也不闲着,不是拿出计算器按来按去地算帐,就是捧一本时装书细细琢磨,有时候还找出马宏的速写纸,无师自通地创造一些服装的样式,用胶带纸粘得满墙都是。
马宏有点啼笑皆非,本来是从大街上拣回来一个崇拜他的稚气女孩,结果却在他家里诞生出一个雄心勃勃的时装店老板。现在他享受不到美食和熨衣的周到服务了,常宝没时间,她找了一个钟点工,每天两小时对付家务。
常宝总是要求马宏:"去看看我们的店子嘛,你花钱买的,你是老板噢。"
马宏没兴趣。马宏现在自己的生意也做得很大了,有了稳固的客户群,有了客户皆知的经典作品,气象欣欣向荣。马宏能够想像出来常宝那个小店的样子:开在大学边门处的小街上,一扇低矮的玻璃小门,推门时会有门铃叮咚一声响,给顾客带来一点小小的情趣。进去之后是窄窄的店堂,两边挂满奇形怪状做工粗糙的衣服,中间只留一个人侧身而过的通道。四五步走到通道尽头,是一尺见方的小木桌,下面有个带锁的抽屉,便是收银台。店堂里灯光不甚明亮,是故意的,这样,那些年轻的大学生们拿起一件衣服比划或者试穿的时候,不会注意到米粒长的针脚和裸露的线头这一类细节。
马宏拍拍常宝的脸颊说:"我出了钱,可我不是老板,老板是你。我们之间不分这些。"
常宝抱住马宏的脑袋亲了他一口,心情非常快乐。她趁着快乐的心情开始展望前程:"要是我们的资金再多一些就好了,我可以多进一些货,品种更齐全,回头客就会更多。"
马宏要出门谈一单广告生意,在对着镜子打领带,看着镜子里常宝那张欲望十足的脸,随口答:"可以。"
常宝猴上去:"真的可以啊?"
马宏从皮夹子里摸出一张卡,交给常宝:"去提两万块钱吧。"
常宝感激涕零,眼泪都要出来了。她使劲儿地抱住马宏,要把她的感激传递给他,弄得马宏一个劲后退,生怕新换上身的衬衣被她揉得不成样子。
"嗨,嗨!"他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用不着这样。"
常宝说:"当然是了不起的事情。从来都没有人对我有求必应,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以后一定会感谢你,报答你。"
常宝对马宏的奉承和感谢话总是一串一串,甩过去的时候根本不需要考虑。而且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体的动作会同时搭配上来,千方百计让马宏舒坦和喜欢。
常宝其实是个很有点计谋的小女人。
两万块钱提走之后,仅仅才一个月,常宝又一次在家里长吁短叹。马宏问她是不是生意不好,进来的衣服卖不出去?常宝愁眉苦脸道:"哪儿啊,是生意太好了,我每天都怕那些大学生们把我的店门玻璃挤破。"
马宏心里闪过一个疑问:既然生意这么好,怎么没见她往家里拿过钱?但是他只是略略想了那么一想,没有追究。他觉得一个做丈夫的查点这些小事有点猥琐。反正就那么点钱,只要常宝折腾得高兴,怎么都行。
常宝充满爱意地看着马宏坐在桌前吃饭,喝汤,忽然问他:"马宏,你希不希望我把生意做大?"
马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做到多大?"
"比如说,"常宝双眸闪亮,"加盟一个休闲品牌,做成专卖店。"
"你从哪儿来这么多资金?"马宏觉得好笑。
"我没有,你有。"常宝笑微微地,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你不是刚刚签到了二十万的合同吗?"
马宏倒吸一口凉气,开始吃惊:"你想要我二十万?"
"我的不也是你的吗?你说过,我们之间不分这些,是不是啊,马宏?马宏你要是还不放心,法人代表可以写你的名字。马宏!"常宝站起来,离开餐桌,走到马宏身边,从背后抱住他的脖子,热烘烘的脸颊贴住了他的后脑勺。
马宏觉得自己的世界开始崩溃。从那个广告牌下的黄昏开始,他又一次地、彻头彻尾地失去自我,成为异性者的俘虏。
女人但凡打定主意要做一桩事情,十有八九是能够做成的。因为女人都比较坚韧不拔,她们除了本身的毅力之外,还拥有撒娇、眼泪、性和孩子,种种武器一齐上阵,男人少有不败。
常宝索要二十万创业资金的过程基本如此,写出来可能会跟别人的故事雷同,所以我不想赘述。
平心而论,常宝倒还真是一把会做生意的好手。有一次我路过大学附近她的某品牌服装专卖店,看到五、六十平米的店堂窗明几净,门前一边站着一位小姐,另一边站着一个小伙子,都是眉清目秀非常阳光的年轻人,看到来人有进店观望的意思,他们就同时弯腰鞠躬,唱歌似地喊出脆脆的一声:"欢迎光临!"
常宝迎出来,亲热地招呼我:"大哥你来啦。大哥你看中哪件衣服,我给你打折。我们这个品牌的衣服,歌星影星球星都喜欢买,穿出去很年轻的。"
她用"穿出去年轻"这句话来引诱我,显然是研究过了我这个年龄层的人的心理。而以马宏和我的交情,她不说"送",只说"打折",可见是个手指缝很紧的角色。做主意真是需要这样的清醒和冷静。
我称赞她:"你把这儿打理得不错啊。"
她笑嘻嘻地:"谢大哥夸奖。还行吧。混口饭吃呗。"
"马宏来看过吗?"我问她。
"来。"她点头。"终归他是老板,我做得再好,也是给他打工啊。"她说话的样子,像是表白,又像是委屈。我拿不准具体该怎么理解。
可是我听马宏说,他从来不管专卖店的事,常宝赚多还是赚少他根本就不知情,因为她从来不往家里拿钱。她对马宏的解释是:资金在外面周转着,钱是能够生钱的,拿出来花掉太不合算。
我认为马宏适当地还是要过问一下,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
马宏坦白道:"我没这份精力,也没这个兴趣。"他说话时的表情似笑非笑,有那么一点悲凉。"二十万买一份夫妻感情,还算值吧,你说呢?她要是成天窝在家里没事情干,想出花头跟我搅和,我不是更惨?"
马宏的语气里,对常宝已经谈不上感情,只有一份责任。
居真理又一次从法国回来了。这一回是她任职的那家跨国公司来本市考察投资项目,谈判,她随行当翻译。
她给我打电话:"你来看看我,好不好?一个人来,不要叫马宏,否则我谁也不见。"
在此之前,她已经先给木子打了电话,有过约见。大概她认为木子是个碎嘴的男人,从他口中容易了解到关于马宏的一切。木子当晚就来电话,把会见过程对我作了汇报。木子说,居真理在法国一直没有嫁人。他猜她男朋友肯定有过,同居的事情也肯定有过,就是没有婚姻。她一直在等马宏,可惜她等到的是马宏和常宝结为夫妻的消息。可以想像这个消息对她会有什么样的打击。木子啧啧地哀叹说,居真理是个痴心的女人,也是个不幸的女人。她摊上了马宏这样的男朋友,真是恼也恼不成,恨又恨不得的。
按照居真理报给我的地点,我在约好的时间里独自到达。居真理正在宾馆楼下的咖啡座里等我。她坐在紧靠通道、面朝大门的地方。选择这个位置,我猜她肯定是做了准备:如果她看见我跟马宏同时出现,可以很方便地起身撤退。如此看来,她已经对马宏彻底绝望,不想再跟他发生一点点藕断丝连的私情。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之后,劈头就说了一句话:"这样不好,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也要跟他见上一面,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
我的忧心忡忡的表情感动了她,她眼睛里刹那间有那么一点泛红。她赶快扭过头,招呼侍者给我上咖啡,借以掩饰她的悲伤。她说:"一杯卡布基诺。"她又回头问我:"可以吗?"我点头表示:很好。她那天穿的是一件烟灰色长裙,配以点到为止的简单首饰,眼角和脸颊处有很细很细的皱纹,细到了有比没有更好,更见女人的成熟和风韵。
"一切都结束了。"她伸出一根涂了银色指甲油的手指,把侍者送来的热腾腾的咖啡往我面前推了推。"我只是不想再见他,可我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性格决定一切,这是谁说的话来着?"
我在心里想了几秒钟,同样想不出来是谁说的。熟得不能再熟的话,就是想不到出处。我为此感到欠疚。
她还记得丫头,很关心那个孩子的情况。我告诉她说,好像已经读高中了吧?马宏一直负担着那孩子的费用。她吃惊地睁大眼睛:"读高中了?时间过得这么快呀!"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脸颊,好像要从脸上摸出时间流逝的痕迹。
我又一次试图劝她:"还是见一见马宏吧,回来一趟很不容易。你在他心中始终都是唯一的,没有人可以代替。"
她斩钉截铁地阻止我说下去:"不,这个问题我们不要再谈。"
她脸上的表情,显见得是受伤严重,以致于往下的谈话中我不敢再提到马宏的名字。
马宏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只问了我一句话:"她在国内呆多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