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经的文化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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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斧与初开权的人类学旁证

谁要是把原始酋长的“初开权”理解为后世的“荒淫纵欲”,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初开”与其说是一种享受特权,不如说是一种神圣的义务。不论是否出于情愿,只要身为社会性的“父”,这种义务是推辞不掉的,就像酋长们身为一族之领袖,有义务为全部落的福利安危负责,甚至要在部落遭逢天灾之际以身为牺牲一样。为什么会有这种神圣义务呢?这一问题留待后文解决,这里先引述几则材料,以资为斧的“初开”象征意义做进一步的人类学证明。

《中文大辞典》第四册“初夜权”条的释义是:

古代社会中,庶民娶亲,酋长司祭之类,有于新婚第一夜与新妇性交之权,谓之初夜权。

这种解释虽不太错,但同这个词本身一样也多少“现代化”了。在初民社会中的“初开”是一种宗教性的礼仪,具体说便是女子的成年礼,其表现形式也绝不仅仅是酋长与新娘睡“第一夜”。女子的成年仪式,从功能上讲,就是要通过某种象征性的行为确定某一少女已经脱离了孩童时期,转变为成年女性——社会共同体的成员——了,伴随这一转变的便首先是与异性发生性关系的权力。克劳利(E。Crawley):《神秘玫瑰:原始婚姻及相关的原始思想研究》(The Mystic Rose),伦敦,瓦茨公司,1932年,第277页。作为标志女子身份转变的仪式行为,有时是酋长之类的“父”以实际的性交行使“初开”义务,充当对处女进行性启蒙教育的“教父”,如:

复活节岛上的姑娘,首先从成年妇女那里听取口头指导,然后从年长的男性亲属那里接受体验。顽固维护女贞的姑娘倍受男人的歧视。③约瑟夫·布雷多克:《婚床:世界婚俗》,王秋海等译,三联书店,1986年,第17、13页。

在这种情况下,“初开”的工具非它,就是实际的“父”的阳具。但仪式行为有时也表现为象征性的,如非洲塞拉利昂的初民成年礼:

早在举行舞会之前,姑娘们就已遵循古老的仪典,来到“本杜树林”里,由长者割掉她们的阴蒂,并从长者那里学习跳舞和家务,以为结婚作准备。③

在这类象征性的“初开”礼中,所用的工具显然也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利器——刀斧之类了。无论是象征性的“初开”,还是实际的“初开”,工具的拥有者和使用者都是“长者”或“年长的男性亲属”,这一事实可为“父”、“斧”、“阳具”的三位一体关系做出发生学的说明。换一种说法,行使初开义务的男性必须是“年长”者,无怪乎古人为了突出“斧”的特殊意义,要在象征阳具的“斤”字之上加一个“父”字呢。由此可知,《说文》说斧从父声,并不能解释斧从父的原因,只能说明斧从父的结果。

基于以上所述事实,我们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初民社会所奉祀的男性祖先神象那里,总会看到突出表现的“父”之“阳物”,参看汪宁生《云南沧崖岩画的发现与研究》,文物出版社,1985年,图版一六;凌纯声:《台湾土著族的宗庙与社稷》,见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6期,1958年。为什么甲骨文中的“祖”要写成像阳具形的或像斧刃形的字。

斧作为父权的象征,在石器时代已露端倪,至文明国家建立以后,更一脉相承地发展为父权制社会和国家的权力象征。父权制国家把一国之父视为宇宙间阳性生命力在人间的总代表,称之为王或天子,称其居处之宫为“阳馆”、“明堂”,参看叶舒宪《中国神话哲学》第五章“天子明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这都是突出其阳性威力的说法。而斧这一古老的象征符号照样被用于同类的目的。贾谊《新书·孽产子》云:“黼绣是古者天子之服也。”贾谊:《新书》卷第三,见《二十二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39页。黼绣指织有斧纹的丝衣。《仪礼·觐礼》云:“天子设斧依于户牖之间,左右几,天子衮冕负斧依。”斧依又叫斧扆、黼依。《周礼·春官·可几筵》云:

凡大朝觐、大饗射,凡封国,命诸侯,王位设黼依,依前南向设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左右玉几。

仰韶文化石斧郑玄注:“斧谓之黼,其绣白黑彩,以绛帛为质。依,其制如屏风然。”孙诒让《周礼正义》云:“《画缋职》黼为绣采,郑《觐礼》注亦以斧依为采绣斧形。古书多云画斧,盖所闻之异。……依者屏风之名,唯其饰为斧形。贾(公彦)以斧为屏风之名,《书》及《诗·大雅·笃公刘》孔疏说并同,误也。”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三十八,中华书局,1987年,第1543—1545 页。原来天子礼制所规定的“负斧依”,就是在王位背后设置一座画着大斧的屏风,作为天子权力与威严的象征性证明。《觐礼》注云:“依,有绣斧文,所以示威也。”《礼记·曲礼下》亦云:“天子当依而立。”可见这一制度在各种官方礼书中都得到一致的强调。只是斧的原始隐喻在这里已变得不那么明确了,而斧的图形一旦被抽象为斧纹,其本来的所指就更加被人们淡忘无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