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经的文化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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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狩猎咒与《驺虞》

与原始人类二百多万年的狩猎生活方式相应,最早的咒歌无疑是直接用于辅助狩猎活动的法术性吟唱。《原始歌谣》一书的作者鲍勒收集到的西伯利亚渔猎民族爱斯基摩人的狩猎歌谣提供了生动的实例。从中可以看出原始性的祝祷并不向超自然力乞求什么福寿之类的抽象内容,而是专注于每一次具体的狩猎活动的被猎对象。如爱斯基摩人在狩猎中呼唤猎狗追捕北极熊的咒歌:

小小家伙像个吐奈克,

小狗儿,小狗儿,

看透它的心,

尝尝那美味的大家伙,

真的尝尝那美味的大家伙,

你的兄弟,扑向它;

你的兄弟,咬死它。

猎人们相信通过吟唱这种咒歌就能让神灵进入到猎狗身上,从而促使它勇猛地投入同大野兽的战斗。鲍勒:《原始歌谣》,伦敦,1962年,第118页。在这里,祷祝的全部目的都在于狩猎对象本身。

画中的狩猎图我们在我国云南省的傈僳族原始《猎歌》中,也可以看到与爱斯基摩人相类似的咒术的运用。如《猎神调》中写道:

让猎狗一进山林,

就闻着野兽的气息,

让猎犬一进山谷,

就看见动物的足迹。

这一段诗句所表达的是狩猎开始之前的愿望,接下来一段则试图预祝整个捕杀过程的圆满完成:

把最大的公鹿追出来,

把最肥的公獐撵出来,

追到我的弓弩前面,

撵到我的毒箭前面;

让我射中公鹿的心窝,

让我射中公獐的肋下。《猎歌》,见《山茶》(云南),1982年第2期。

从这类具有狩猎法术性质的祝歌转向《诗经》,我们可以举出《召南·驺虞》一首作为同类歌辞的遗留形态。全诗共二章六行:

彼茁者葭,

壹发五豝。

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

壹发五。

于嗟乎驺虞!

这是一首有关田猎仪式的诗。诗中所歌咏的狩猎活动虽然已不同于原始狩猎民族作为主要生产方式的狩猎,但其借助于祝词的法力去强化狩猎效果的动机和形式依然保持未变。毛序谓《驺虞》为《鹊巢》续篇:“《鹊巢》之化行,人伦既正,天下纯被文王之化。则庶类蕃殖,蒐田以时。仁如驺虞,则王道成也。”毛传又云:“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这纯粹是一种道德与政治性的引申曲解,把仁义之兽同仁义之君周文王相比附,其失误之处早有人点明。如方玉润便认为,“毛传以驺虞为义兽,皆有心附会文王化行之故。……以兽比君,伦乎不伦,固不待辩而自明也。丰道生引《郊特牲》‘迎虎谓其食田豕也’,以豝、为田豕害稼之兽,似矣。然既曰害稼,则杀之正宜其多,何五豝而仅一发乎?若一发而中五豝,仁心又安在乎?”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二,中华书局,1986年,第117页。其实诗中所言“壹发五豝”和“壹发五”都是法术咒辞的惯用夸张表达法,不能用常理去权衡之。驺虞取象于上古神话中的西方瑞兽白虎,见《说文》释“虞”字条下,但驺虞本身却是人不是兽,参看许瀚:《攀古小庐全集·车驱而驺》(上册),袁行云编校,齐鲁书社,1985年,第32页。用为古猎官名。贾谊《礼篇》云:“驺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兽者也。”又《尚书·舜典》:“帝曰:‘畴若予上下草木鸟兽?’佥曰:‘益哉!’帝曰:‘俞!咨!益!汝作朕虞!”可知虞为天子典兽之职,演为后之猎官,专管田猎之事,与史前狩猎活动一脉相承。后人不能从狩猎咒辞传统表现法去理解《驺虞》诗的本义,遂枝生出种种附会曲说,围绕着驺虞之兽的有无问题聚讼了两千年。清儒俞正燮作《诗驺虞义》,旁征博引,出入众说,但仍不能解说为何一箭射五的问题。参看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二,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36页。今以原始狩猎咒诗为参照,始知是自我中心性的法术愿望的典型表现。类似的法术性歌词还可从狩猎活动转而用于其他方面,如战斗、采集等。

用于战斗的咒歌除了也有“一击多中”的咒法之外,还有一种咒法是针对被攻击对象的不同身体部位,用依次列举的修辞法以求达到“多击多中”、使之体无完肤的最佳攻击效果。如澳洲丛林土著的一首战斗咒歌唱道:

戳他的额,

刺他的胸膛,

戳他的肝,

刺他的心脏,

戳他的腰,

刺他的肩膀,

戳他的腹,

刺他的肋髈。格罗塞:《艺术的起源》,蔡慕晖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179页。

土著就这样不厌其烦地一直咒下去,直到对手全身上下全都被厄运击中为止。这样一种咒法虽未直接再现于《诗三百》之中,却在少数民族现存狩猎歌谣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

《秦风·驷》是赞美秦襄公打猎的作品。诗中所述襄公前呼后拥率大队车马前往射猎的场面十分可观:

驷孔阜,

六辔在手。

公之媚子,

从公于狩。

奉时辰牡,

辰牡孔硕。

公曰左之,

舍拔则获。

游于北园,

四马既闲。

车鸾镳,

载猃歇骄。

如此的狩猎早已脱离了原始状态,成为王公们游乐的一种方式,咒术意义也自然随之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