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唐空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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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噩梦

自从这一年夏秋以来,对大唐及其国主太宗本人而言,均称得上是多事之秋。

西京太守房玄龄重病不起,朝中几大重臣,如高士廉、马周等人又一一先后逝去。大唐对高丽的战事,更是久攻不下。朝中这些不祥的事件,均是接踵而至,令太宗心神难安,诸病缠身。

一时,太宗不得不暂时放下朝中政务,到东京洛阳去休养一段时间。

太宗的诸位儿女也是寝食难安,常往返于长安与洛阳两城之间,频去太宗病榻前问安。

高阳从洛阳探望其父皇回长安不久,夜间便也噩梦频繁。数日间,都梦见独自一人散发赤足地在荒凉无人的幽谷中哭泣奔走,而竟无一人相助。

高阳细思这些噩梦,都令她备感不祥,心神不宁。

一日,高阳正在窗下看书,只觉得自己的神思是恍惚莫明。

正在此时,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足步声传来,高阳一抬头,即刻就见楚音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连连说道:“公主,大事不好了!”

高阳听楚音言罢,不觉一惊,将手中的书卷放开。

长荷忙问楚音道:“到底是什么事情,会令你如此地惊慌失措?”

楚音忙道:“房大人的病情,只怕是不好了呢。房大人请公主与驸马爷能亲自到洛阳去,将他一封绝笔的书信传交到陛下手中。”

高阳虽然与房遗爱素不和谐,但内心却是十分敬重房玄龄这位年高位尊的前辈的。

现在听罢楚音的话,高阳的心中不觉涌起一阵忧伤,她忙吩咐长荷几句,说欲亲自到公公房玄龄病榻前,问安接信。

过了一段时间,高阳就赶到房玄龄病榻前。

只见此时,房玄龄几个儿子已在他的身旁了。

房玄龄看着高阳,不胜感激地对她说道:“这些年来,公主嫁到我们府里,真是太受委屈了。望公主今后能以仁厚心肠见谅愚子。老朽行将就木,这里有一个不情之请,愿公主将我这封绝笔去亲自交付到陛下手中,更愿公主能替老朽向陛下转达……,转达老朽迫切愿我大唐之军能停征高丽的请求。”

说罢,房玄龄便颤巍巍地从病榻旁递给高阳一封信。

高阳见房玄龄病重如此,还在为国事操心,不免感动,含泪接信道:“敬请公公安心养病,我定会将你番心意亲自传达到父皇那里。”

房玄龄听了,这才叹息地对高阳点头致谢道:“多谢公主,这样,老朽才死得瞑目啊。”

原来,房玄龄认为朝廷出兵远征高丽的战事既无必要,又劳民伤财。只可叹自己对太宗累次劝谏,都没有什么效果,太宗还是一心要攻打高丽。

如今,房玄龄自认不久将辞世而去,又知高阳为太宗爱女,便寄以希望通过她的口,能恳请太宗罢兵。

高阳在这里怅惘地告别房玄龄,正要离去。

突然见房遗爱过来,对她说道:“公主,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到洛阳好么?我遗直兄说,他也想随我们一同前去面见陛下,详细地禀报我父亲大人的病情呢。”

高阳这时心绪不佳,只说了一声:“请便罢。”说罢,就匆匆离去了。

次日,房遗爱与高阳就命人驾车,火速奔往洛阳;而房遗直则想高阳可能不愿与他同行,便于当日夜里率仆先自去了。

到了洛阳行宫。高阳、房遗爱忙将房玄龄临终上表与遗愿传达给了太宗。

太宗忙展开房玄龄临终上表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臣受陛下厚恩,见事不谏,死有馀责。故以残喘苟延之际,伏榻谨言。臣闻:兵恶不戢,武贵止戈。当今圣化所及,无远不届,上古所不能臣服者,陛下皆能臣服之;所不制者,亦能制之。详观古今,为中国患之国莫过于突厥,而陛下亦能坐运神策,不下殿堂,使大小可汗相次束手入侍;其后薛延陀鸱张,不久即遭夷灭,使沙漠以北,万里无尘;至于高昌叛乱于流沙,吐谷浑首鼠于积石,仅派偏师薄伐,二国即俱从平荡。高丽逸历代之诛,莫能讨击,陛下责其逆乱,杀主虐民,故亲征问罪。不过旬日,即拔辽东,前后俘获数十万计,分配各州,无处不满,往代之宿耻得以雪洗,功校则超前王,此圣王所自知,微臣安敢备说!且陛下仁风孝德被及天下,神算用人他人莫及,资兼文武,才情焕发,臣心识昏聩,岂足以论圣功之深远、天德之高大?陛下身兼众羞,臣深为陛下惜之重之、爱之宝之!周易说:“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又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由此言之,进有退之义,存有亡之机,得有失之理。老臣所以为陛下惜之者,就此而言。老子曰:“知足不辱,知耻不殆。”臣以陛下威德可谓足矣,开疆亦可止矣!高丽本为边荒小夷,野蛮而不知仁义道理,自古即宽容以待之,必欲灭绝之,恐会作困兽之斗。陛下圣慈,每决死囚皆必令三覆五奏,进素餐,止音乐,而后判之──重人命也。况今将士无一有罪,驱其征战,肝脑涂地,魂魄无归,忍看老父孤儿、慈母寡妻心哀,实天下之冤,武为不得已而用之,陛下亲征高丽,今复备兵将再征之,臣以为不可也。征,则驱士卒于锋刃之下,独不悯乎?向使高丽违失臣节,诛之可也;侵扰百姓,灭之可也;他日为中国患,除之可也。有一于此,虽杀万夫不足为愧。今无此三条坐烦中国,陛下兴师则无名矣!内为旧主雪怨,外为新罗执恨!岂非所存者小,所失者大?愿陛下尊皇祖老“止足”之诫,以保万代巍巍之名;并发恩诏,允高丽以自新,愿陛下焚舟罢募,洗马藏兵,止东征之谋,使华夷庆赖,远近肃安。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谨罄残魂余息,预申结草报恩之诚;尚蒙录此哀鸣,即使臣死,骨且不朽!

太宗阅罢房玄龄在病榻上写来的书,也不禁对高阳洒泪叹息道:“他的病势沉重如此,还为国事担忧。今天见他病重如此,朕也拟回长安亲自陪他一程。”

说罢,太宗又看着房遗爱说道:“你且先与你兄长启程回去看护老父,朕与公主随即赶回来。”

房遗爱听了,忙对太宗道:“谢陛下大恩大德。”说罢,便退下,然后就与房遗直同回长安去了。

太宗见房遗爱退下,对高阳道:“阳儿,你与房家兄弟有什么心结?为什么上午房遗直到朕这里来哭诉,说他要将自己的爵位让位于公主的夫君,他的兄弟房遗爱?这房遗直也太是不智!按历来的规矩,爵位是传长不传次,他为什么无视大礼?对国家的名器,竟如儿戏一般,推来让去的?”

高阳听罢,不觉冷冷一笑,心想,这分明是房遗直故意要让自己难堪。

太宗见高阳脸色清秀苍白,寒眸如水,又道:“阳儿对他如何了?毕竟你身为房家的人,休得高慢无礼,更要处处谦逊敬顺。”

高阳想,这房遗直也实在是太可恶可恨了,全然不顾及自己的老父重病如此,生死未卜,反来父皇这里告她的状。

一时,高阳心中对房遗直历年的积怨,不觉爆发,她不禁对太宗抱怨道:“父皇,古人虽然曾言:敬顺之道,妇之大礼也。但阳儿细思,却发现此言实乃是一句极其愚昧之言。假如是那等值得人家去敬顺之人,自然而然就会让人心生敬顺之情。反之,如房家二兄弟这样的人,又有何德何能,让人可以敬顺呢?”

太宗听了高阳这一番话后,忙笑道:“罢了!父皇我竟辩不过阳儿。”

高阳仍觉气恼未消,道:“父皇,阳儿真与房遗直等几人是势同水火,两难相容。如果不虑及公婆现在还在堂,我早就搬出那里了。我绝不可与这样一些人同住在一个屋檐儿下。瞧着罢,早晚一天,阳儿我自会离那里远远儿的。”

太宗听罢高阳这一番话后,便立即生气道:“阳儿,你千万不可以任性造次!看看你长孙母后的风范罢,她自幼就喜好读书,每一言行,无不循礼法而行。谁能承想得到,阳儿竟闹出要让人家分家分财之事,这是孝行么?阳儿此言真令人十分痛心,真是朕自小宠坏了你,导致你的所作所为,全然不晓轻重。这次回到长安去,当闭门思过,而且还要将那《列女传》及你母后所写的《女戒》十卷,好生习读一番。”

高阳听罢,只是转头在一侧,默无一言。

太宗说罢,抬头见高阳悲怨之气满面,忙道:“阳儿休要负气了!你且细心思量看看,现在你的公公病重如此!卢夫人之心,已然是焦虑莫名万分了。倘若又听见她家又有分家异财之事,岂不是雪上加霜,更加哀伤?你既然已经为人之妇,就该为人家分忧解难的。”

太宗见自己说完这一番话后,见高阳仍然沉默不语,就又对她说道:“难得你来洛阳一次。走,阳儿,陪父皇到后苑中去散一回心去。”

说罢,太宗便携着高阳的手,父女二人在宫人簇拥下,出后宫门去了。

出了后宫门,进入后苑,太宗一边看着苑中的那些奇花异卉,一边对高阳说道:“阳儿,听人说,你最近常出入道观寺院?”

高阳听见太宗这一问,不免一惊,心想这定又是房遗直告的状。但在此时,她也懒得理会深究这许多了,随即就对太宗答道:“是,父皇,阳儿最近颇觉心神不宁,故常去寺院听讲佛经或焚香祷告,以求为众人与自己消灾祈福。再者,阳儿我平素即最喜欢那种能明心见性的事与人,故我的那些友朋,多也是非僧即道。”

太宗听罢,不免皱眉,说道:“身为一个女子,佛寺道观那种清冷幽僻的地方,阳儿你还是少去为好。更不要随便与出家人往来,免得授人以口实。”

高阳听了,忙道:“听说父皇你对玄奘大师也是相见恨晚,不能广兴佛事。为什么阳儿就不可以景仰那些有才华、有道心的修行人呢?”

太宗听了,忙笑道:“阳儿!凡事不可过分,免失老父欢心。”

高阳听罢,一时,无言无语。

太宗、高阳回长安不久,七月,一代名相房玄龄便仙逝皇家的离宫玉华宫。太宗悲难自胜,难以自拔。

八月初,太宗强自振奋精神,令人在玉华宫对佛门僧众宣读他为玄奘法师所译的百卷巨经《瑜伽师地论》作的《大唐三藏圣教序》一序文,此后,自己的病情便是时缓时重。

转间数月即过,不觉寒冬降临。

高阳一日冒雪从宫中探罢太宗后,便回到公主府。

这一夜,高阳竟梦见长安城内外,有一场犹如血一般鲜红的绛雪漫天而来。继之,又见有一扇漆黑阴森无比的大门横空而降,它将其父皇,甚至辩机、长荷及文夫人等人隔绝起来,让她永不能与之相见。

高阳从这一噩梦中惊醒过来,想及这个又凶险,又离奇的梦,她不觉惊魂难定,神气为之沮丧不已。

一时,高阳也没有唤醒公主府中的任何人,便默默走向窗前。放眼望外一看,只见昨夜的一场暴风骤雪,府里庭园中已是树摧鸟亡,狼藉满地。

一时,高阳更觉有一种不祥之感,充弥在心。

长荷这里一觉醒来,见高阳只穿了一领白花云纹薄长袍,长发散垂,泪痕满面,正哀神欲绝地依在窗前。

长荷忙赤足奔向里间,抱出一件厚锦裳,披在高阳身上,连连呼道:“公主是几时醒来的?也不叫醒我们。快些披上衣服罢,小心着凉。”

说罢,长荷又忙去搬来熏炉、炭盆、手炉等物过来,替高阳温暖手足。

高阳回眸看见长荷这个温柔宁静的姑娘,看着这个曾为自己分担无数哀愁的人,不免感慨万千地对她说道:“长荷,我真的好悔,延误及委曲了你!这些年来,你名为我的侍婢,可我从来把你当成至爱亲朋看待。”

长荷听罢,只觉高阳神态凄楚,自己不觉也伤心,无语欲泪。

高阳又道:“长荷,我近来噩梦是频繁颠倒,不只是梦见众人不好,也还梦见他也不好。”

听高阳句句都为不祥之语,长荷默然地说道:“近日以来,公主为陛下贵体日夜操心,自然是寝食不安,心烦多梦。”

高阳默默地叹道:“细思来,都是我不善,才牵累你们众人。我这么一个人,真不该生于这天地之间,我更不该将他陷于万劫不复之境,而无物可拔!只是,苍天神明没有辜负他的志诚,让他这么一个呕心精勤的人,志业竟成。”

说罢,高阳的一行眼泪,也滴落下来了。

长荷听了,忙对高阳含泪道:“公主为什么要出此言?假如别人不知道公主,那也就罢了!而我是跟随在公主身边十数年的人,我不说几句话,便是昧心了。我真敢说公主是天下最纯真、最至诚之人。如果要说公主不善,公主怎会不慕现成的荣华富贵?而偏要敬爱一个一无所有,只有才华的人,并对他一往情深如此?他也万分敬重公主。如果要说公主不善,怎会深获陛下的喜爱?别人不分清浊,难道陛下也不智了?如果要说公主不善,为什么我们这府里的人这些年来,偏偏都在为公主的这桩姻缘儿打抱不平?为什么除了遗直爷外,在这合府上下,也从没有一人为公主的事去外面拨弄是是非非?由此可见,这个世间,也还自有黑白公道在!”

高阳听了长荷一席话,不觉长叹道:“长荷,天生你这样知我、解我的人,我何憾之有?”

长荷默然良久,才望着高阳恳切地说道:“公主,有句话,我不得不说了。长荷我自幼就随公主,每次都发现公主的梦莫不准的,为什么不劝他走?一走,便一了百了。”

高阳含泪一摇头道:“你们终究不完全懂得他的!他自觉罪孽深重,愧欠佛门太多,便万死也难辞其咎。长荷,要是有朝一日,他如果要遭遇到了什么不测,我也是断难活下去的!现在,我只是恨不能身代。”

说罢,高阳对天合掌,凄然地说道:“上苍,这眼前所有的孽,都由合浦我一人所造。要罚,你就都罚在我一人身上罢!”

长荷听高阳悲言,不觉泪洒满面,倒扑在地上,对高阳颤声说地道:“请公主去转告辩机师父罢,就说长荷我,也求求他,能走,就走罢!假如今后真有个三长两短,他满腹的才华也会随之而灭!这对他心爱的译经事业,又有何种益处来着?不为自身着想,也应该作如此之想。”

听罢这一番长荷从肺腑中掏出来的话语,高阳不觉一震、又一泪。

随后不久,高阳回首看见长荷这个美丽聪慧的女子跪在地上,一时,她既是感激,又羞愧。

高阳忙走到长荷跟前,然后将她扶起来道:“长荷请起,今生今世,我们亏欠你太多,无可清偿,我已惭愧无可言。倘若人生可以重作,让我们来偿还你罢。”

长荷忙道:“公主如此说,让长荷如何克当得起?公主从未将长荷当成外人,如此大恩大德,长荷便是一死也难报的。”

一时,二人相对无言。

半晌,长荷才默默地自叹道:“那一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力劝公主你随驸马爷到封地那边去打猎。如果没有那次打猎的机缘,便不会有后来这一切的事儿;是我自己亲手儿将这世上我最最敬爱的你们二人都害了,我才是愧不堪言。”

说罢,长荷不觉已泪流满面。

高阳听罢,毅然决然地说道:“长荷你这人好痴,这都是天意!我们谁都没有错。我只要认识他一日,便能抵得上过了这里千万年的日子!从此,我们谁也不要再说自责的话了,上苍若心生怜悯与眷顾,自会有公道。如果不是,我心不甘!”

正是:春在东风原为梦,生非薄命不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