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定格的记忆:邓百川的风雨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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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伤痛重温

朦朦胧胧的,石良出事时的情景浮现在蓝田的脑海里。

出事当天,吃过晚饭后,石良拿了本书,到水库去。出去时,同屋的知青还开他的玩笑:“石良,劳动了一天,不累呀,还拿书到外面做什么?”

“他哪里会累,人家有爱情作动力,有爱情的力量支撑着。”

“哈哈,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日日思君。”

石良懒得答理他们的打趣,径直来到水库边,天边的晚霞浓烈似血,他面朝中院村的方向,心里揣摩着蓝田这会儿在做什么。忽然,他隐约听到有人求救的声音,循着声音望过去,宽阔的水库的对岸,分明有一个人影在一沉一浮地挣扎着,石良来不及想什么,沿着路面快速冲向水库对岸,手里的书也没来得及扔下,纵身扑入水里。他奋力将落水的十岁左右的男孩用力托举上岸,可是,他自己却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姨家潭村人总说这个水库里有水鬼、水怪,难道我石良就这么倒霉,碰上了?他对着傻站在岸上的小男孩喊:“快回家,叫人来救我。”

回过神的小男孩这才一溜烟地往村里跑去。

等人们赶到,将石良从水库里捞起时,他已经没有了呼吸。男孩子的爸爸不甘心,这么好的孩子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殁了,他声嘶力竭地喊:“让开,你们都让开,我来给他做呼吸。”

“没用了,人溺水了,如果肚子还是鼓胀的,说明时间不长,还有救,石良的肚子瘪下去了,没救了。”

“啊呀,他这颈子上还有伤痕,一定是遇到水鬼了。”

“可怜,可怜!”

“赶快送医院!”被救的孩子爸喊道。“没用了,他大。”他烧锅的在一旁抹着泪说。“谁说没用了?”男人横了他烧锅的一眼。

“你这个小畜生,都是你惹的祸,啊,你到水里寻死,就别回来了,为什么还要害人呢,啊?”男孩爸气愤得手直哆嗦,他无法控制地扇了自己儿子一个响亮的耳光,背起石良就跑。

……

以石良那样良好的水性,哪怕就是臂或腿抽筋,只要不同时抽筋,他游上岸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可恶的水獭,千刀万剐的水獭,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你怎么忍心残害石良那样的良善之人?蓝田的心里憋闷得很,她真恨不得把那水库里的水全部抽干,然后把那只可恨的水獭揪出来凌迟、千刀万剐。

她的嘴唇焦干,整个胸腔似一块长久缺乏雨水浇灌的土地,燥热得几乎要喷出火来,不仅如此,她的眼睛仿佛都要喷射出火花,她恨不能一头扎进冰冷的水里,她是多么多么的渴望水啊!于是,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叫喊:“水,水,我要水。”

“蓝田,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两夜了。一直高烧,打了几针,现在烧慢慢地下去了。”大娘边说边轻轻地扶着蓝田斜靠在床头。

“来,我喂你喝水。慢慢的,慢慢的。”绵绵手里端着一杯白开水,另一只手拿着调羹一勺一勺地喂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喂一个稚嫩的婴儿。

蓝田这才发现自己的额头上搭了块冷毛巾,她觉得自己做了个大梦。“大娘,绵绵,我这是怎么了?你们好像都瘦了。”

“我们没怎么,我们也没瘦,你瘦了,生病了,发烧了。医生要求给你做冷敷,说你是急火攻心、伤心过度,再加上吹了风着了凉,这下好了,你醒了,喝点煎好的中药,身体就会好的。”绵绵心疼地说。

“大娘,绵绵,石良殁了,他真的殁了吗?”蓝田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去,她多么希望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别再想这事了,蓝田。别再想了,好孩子。别再想了,丫头!”大娘抹着眼泪。

调养了几天的蓝田,身体渐渐地康复了,但她心灵的创口怎么也难以愈合,一想到石良永远地离开了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心就好像被人剜割般的疼痛,那样的急剧,那样的惨烈。石良,你走得太匆忙了,你走得太莫名其妙了,你什么话都没有跟我说,你怎么忍心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这样离我而去!

又过了几天,蓝田觉得自己可以下地和村里人一起干活了。大娘让她再歇阵子,她坚决拒绝,她怕自己成天无所事事地陷入对石良无边的思念里,会疯掉。有时,她恍恍惚惚地觉得,石良没有走远,她的一举一动,石良都可以看得到,他看得到她无与伦比的伤心与难过,只是,他虽然能看到她,但他再也摸不到她,再也不能安慰她、呵护她。

阴历八月头,树梅手里捧着一包东西走进屋:“蓝田姐,你的包裹。”

“我的包裹?哪儿来的?”看一眼落款:芜湖市阳明中学。谁寄来的呀?她的心脏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阳明中学,石良父亲的工作单位,真是石良父亲寄来的东西?会是什么呢?蓝田捧着包裹的手颤抖着,她一把将包裹合在自己的胸前,隔着包裹,她的双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

树梅以为在外人面前,蓝田不方便拆开包裹,她赶紧走了出去。

半晌,情绪渐渐平息下来的蓝田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两本硬壳笔记本,上面笔记本的扉页里夹着一张信纸,蓝田抖开,仔细地看起来。

蓝田姑娘:你好!

我是石良的父亲,很贸然地给你写这封信,请不要见怪。

石良走了,他是为了救人走的,他虽然死了,但虽死犹生,我们做父母的为培养出了这样见义勇为的好儿子,感到万分的自豪和骄傲。白发人送黑发人,那种深入肺腑、披肝沥胆的痛,不是亲身经历是不能有切肤的体会的。事情发生了,无法逆转,人死了,不能复活,我们只能把石良永远地记在心底,把爱全部转移到他的弟妹身上。人世间,很多事情,是人力无法改变的,该来的会来,该去的总会去。石良这孩子一贯来温顺听话,品行端正,做事勤勉,很遗憾,我们父母无福将他留在世间,我们之间的缘分只有这么深。

蓝田姑娘,这是石良在下乡前及下乡期间写下的日记,每一篇日记都提到你,他的快乐忧伤、他的美好情感与你密不可分。感谢你,姑娘!在他短暂的有生之年,你让他品味了美好的、纯洁的爱情,你带给了他无边的快乐和幸福。这两本日记是属于你的,现在我们做父母的将日记归还给你,没有别的意思,留着做个纪念吧!

姑娘,你还年轻,以后的人生道路还很长很长,愿你严格要求自己,走好人生每一步,认真过好每一天,相信你会有很幸福的未来。你的快乐和幸福,会让我们感到无比的欣慰,会让石良的在天之灵感到无比的欣慰。

石为文替儿子石良叩谢并顺祝安好!

1972年9月1日

看着看着,蓝田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绵绵想过来劝她暂时不要看了,情绪刚刚稳定一点,体质还很虚弱,不要又把身体弄坏了。再想想,这件事如果搁在自己身上,只怕旁人的劝说也是徒劳无益的,就断了劝说的念头。

蓝田随手翻开一本日记本,那是一篇石良写于高一时的日记:

四月十八日星期五晴

今天真是有些难为情,学习委员蓝田的月经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初潮,如果是,那她的发育可是够迟的。总之,她弄了一裤子,等她发现时,班上很多男同学都看见了,有几个调皮捣蛋的还挤眉弄眼。看她急得要哭的样子,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赶紧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让她披上回家换衣服,我让季红帮她去班主任那儿请了假。能够帮人做一点事情是快乐的,能够帮人解决一点眼前的困难是幸福的,这不仅仅可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更为关键的是,能够证明自己的心胸和爱心。

蓝田看完这篇日记,那天的情景清晰地浮现于眼前,好像刚刚发生过的事,又恍若隔了一个世纪。那是六九年的事情,距今才三年,可是,生活却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故,石良的下乡好像就是为了救人,然后永远地与这个世界诀别。想到这里,蓝田的心一阵绞痛,眼泪犹如决堤的江水,漫天漫地,无边无际。

再往后翻一篇:

六月三日星期二小雨转多云

我这阵子心里有点乱,不管是上课还是下课,眼睛总会不自主地搜寻蓝田的身影,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就会感到踏实、快乐、幸福。《生理卫生》书上说,我们这个年龄处于青春期。青春期的表现,就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人时,惴惴不安的样子吗?我大概是喜欢上蓝田了。

我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就因为我学习好,她学习也好,我就喜欢她?其实,现在学习好,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现在时兴交白卷,都在鼓吹读书无用论。可我爸爸时常说: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我觉得爸爸的话是对的,我很担心,这样下去,我们国家以后的发展会不会受到影响。

石良,你的日记里写的,与我当时想的一模一样,我也觉得读书是好事,学习好是好事。在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也喜欢上了我。石良,我相信你还在我身边,你没有走远,你舍不得离开我,对吗?石良,你说话,我能听见你说话,你说什么,我都能听见,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心里如此呼喊着,胸腔里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来,往外渗血。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放声哭了起来。

一旁的绵绵觉得自己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再怎么样的抚慰,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她紧紧地握着蓝田的手说:“哭吧,放声哭吧,哭出来就会舒服些,哭出来就不会这么难过和痛苦了。”说着说着,绵绵的眼泪也顺着脸颊滑落下去。

合上日记本的蓝田,淌了很久很久的眼泪。绵绵打来水,让极度虚弱、痛苦不堪的蓝田洗把脸,然后扶她靠在床上。

绵绵小心地问:“蓝田,要不要把灯吹灭?”

“今晚灯就点着,我睡不着时,可以再看看日记。”

“你今天就不要再看了,再看,只会平添伤心,伤心了,又会哭个没完没了,很伤人的。”

“绵绵,非常感谢你,这些天,多亏了你和大娘一家的关照,否则只怕我都死掉了。”

“你我之间有缘,相隔那么远的地方,能够下乡在一起。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们上辈子大概至少修了五百年,才有了今生这样浓密的情缘。能够为你做点事,我很高兴,要谢,就太见外了。”

“绵绵,你真好!”

“别说了,说得我都难为情了。”

躺在床上,蓝田心里闷闷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那儿,她的心里放不下石良。她一遍又一遍地想着,石良那么好的水性,却被水里的那个畜生活生生地掐住了,想到这里,她全身的汗毛管子齐扎扎地竖起来,她心疼石良,恨不得自己能够替他去死掉。

睡不踏实的她,再次打开另外一本日记本。

六月十五日星期四晴

今天真是无比开心,我朝思暮想的田田居然来找我。当时,我正在收割小麦,猛一抬头见着她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同屋的沙绵绵陪着她一起来的。田田还是那样的苗条漂亮,皮肤比以前黑些,但她看上去非常健康。中饭是在她下乡的中院村周书记家吃的,好丰盛的午餐啊,我好好地解了一回馋。

吃过午饭,田田坚持要送我一程,路上,我好想好想摸摸她的手,可是,田田拒绝,她说怕被人看见不好。我尊重她的意见,说:“田田,你觉得不好,我依你。我们还年轻,来日方长,我们会过上相亲相爱永不分离的日子。”空中,似有栀子花的香味腾空飘来,清冽,柔美,醇厚,醉人,蓝田于我,便是那清纯芳香、朴素大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塑的栀子花。感谢生活,如此地眷顾我。

不写了,我累了,要睡觉了。田田,你睡了吗?我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希望我能够在梦里见到田田,梦里,她还会拒绝我抚摸她的手吗?

人生多么的不可思议,造化多么的反复无常,短短的一个月,她经历了一次炼狱般的跋涉,一场足以置她于死地的残酷的噩梦,一段痛彻心扉、万念俱灰的浩劫。似乎不过刹那之间,我已与石良天人永隔!黑发三千丈,红尘滚滚流,石良,你是我无法割舍、千丝万缕、无边无际的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