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丰臣秀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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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松与柳(1)

夏日带着它真正的脾气袭来。太阳灼晒,云峰静止。六月二日,走出岐阜城的信长队伍已经从美浓到了近江的边界,正要越过山中。

远远望去,这支队伍蜿蜒曲折,仿佛蚁队。走近一看,是支令人头晕目眩的旅行团。信长上京都,随行的人从老将、旗本武士、小姓武士,到枪队弓箭队、红柄长矛队,另外还有郎中、茶道艺人、文牍、俳句家、僧侣、货运队。连送行的人也不容易看到队伍的尽头。

长条之战在一个月前打响。当时是铁甲阵,而现在的队伍就好像一条被拉长的繁花,看上去十分祥和。不仅每个人的装束,就连马匹也被装饰了起来,长矛和枪也被擦拭过了。除了威严外,更添加了一丝美感。

由于事先得知信长的队伍要从此经过,各个村落,由村长带头的男女老少全坐在屋檐下默默地为他们送行。

“经过这里以后,队伍就壮观了,人数也会惊人地增加。”村民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似乎信长自己也有意在这么做。像这样去京都朝觐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窥视他的心理可以看出,这种旅行对他而言十分愉快,每一次都是一生期待的大事。

一旦一个地方的战事结束,之后他必定会上京都。在上奏平定情况、安抚圣意方面不敢怠慢,就好像去他处建功的孩子都要在建功后回家乡向父亲报喜一样。他无法忘怀每次上京都拜伏在陛下面前时的赤子之情。他也将此视作自己最高的欣慰和荣誉。

这次的旅行也不例外。当然也有向普通民众夸耀每战之后,自己国家更加强大的意思。另外,对京都的公卿和百姓的策略及其文化意图也包含其中。但关键是要将“信长的统一大业归根结底在于天朝圣君。信长不过是谨遵圣谕、平宇内之骚乱、安陛下之民心的一朝之臣而已”这一姿态付诸实践,昭示天下。

可是他并没有勤王之意。不仅是信长,战国诸将一般都不用勤王一说。现在虽是战乱不断之时,可人人都奉职朝廷,没有一个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大家竞相做信长,像他那样拿出忠诚的成果,获取做赤子的满足感。不过,要完成这些,需要有足够的才干。

所以说信长的这次旅行给了他最大的满足,并且四邻与天下群雄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

“休息!大家擦擦汗。”刚来到山上,信长就急忙下马,走到队伍的最前头,大步跨向马头明王堂的背阴处。

小姓们慌了起来。老将和近侍们也都慌了:“为什么突然要在这种地方休息呢?”他们捉摸不透信长的心思,只能一个一个往后传命令:“休息!停下休息!”

“搬凳子来!搬凳子来!”“错了!拿褥垫来!”信长旁边的近臣们不停地吵嚷着。聒耳的蝉声戛然而止。信长连马头明王堂外的窄走廊上的变红的叶子和灰尘都没拍就坐了下去,让一个小姓用金扇给他扇风。

正巧一阵凉风立马从夏季的树林中吹过,吹干了汗水。“好了。”信长拿回小姓手中的金扇,折在手心里,随后喊了小姓组的蒲生忠三郎的名字:“忠三郎,忠三郎!那边好像蹲坐着乡民。把乡民中的那位年长者,或者里正(名主)什么的叫过来。”

蒲生忠三郎氏乡今年已经二十岁了。虽然不懂主公的意图,还是麻利地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信长又问:“小左卫门,出岐阜的时候我吩咐你的棉布,你用马驮过来了吗?”

随后交代:“把那个棉布装在这里面。”

西尾小左卫门带着部下从马驮的货物中取下棉布,解开绳子,拿下四五十匹布堆在信长旁。

“……大人有什么用吗?”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不解。信长此时来到了马头明王堂一侧的一个水池边,远远看着被酷暑烤得口渴难奈的下级武士合着手掌喝水的样子,说:“你看,勘助。去训斥他们。把他们赶回去,告诉他们不能喝水。”

丹羽长秀的儿子勘助走向池塘边,喝道:“你们这些碍眼的家伙!还不快滚!”

下级武士们吃惊不小,全躲进了树荫里。

丹羽勘助的父亲五郎左卫门长秀待在信长的旁边,这时候他纳闷地问道:“无论是桶狭间合战,还是此前的长条之战,全发生在五月份,而且也不如今天热,武士们尚且不管是臭水还是泥水,都是手捧着就那么喝了,然后打仗。大人恐怕也知道那些脏水的味道吧。可是为什么这山上的池水还不让他们喝,要斥责他们呢?”

“哈哈哈。你问这个问题,真不像是五郎左卫门。战场上士兵们是金刚不坏之身。要改成平常的装束,那身体也回到平常的状态了。战场上喝了不会中毒的水,现在喝了难保不会出事。他们也不想在平常日子里倒在病痛中吧。

我这才斥责他们。过一会儿年长的乡民来了后,我仔细问问水质。如果是好水再让他们喝,否则要去谷底打水。”

长秀沉默着低下了头。

正在那时,蒲生忠三郎带了里正模样的人和五六名年长的乡民走回来了。

乡民们见到信长后,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端正地坐下来,头磕在地上,等待信长发话。信长在远处,径直向他们问道:“乡民们,上次我从京都回去的途中,看到这附近有很多乞丐模样的人。他们现在还好好地在这里生活吗?”

出人意料的问题,不少家臣面面相觑,还有些近臣想起来了,他们心想:呀,还记得那个事。现在还问。

也难怪,信长往返京都时,时常在这附近看到很多乞丐。他认为自己的领地里有成群吃不上饭的人,是自己无能造成的。因此每次往返,他都颇为在意。但是,不管哪里的乞丐都是些居无定所的人,通常,昨天在那个地方看到,今天已经不在那里了。但是根据信长常年观察的结果,只有这里的乞丐,驼背男子也好,盲女也好,跛脚小女孩也好,不管老幼都是同样一群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

上次从京都回去的时候,他让家臣问了当地的百姓。为什么只有山中的乞丐会在这里定居下来?乡亲的回答也有点蹊跷:“据说他们的祖先曾经在此地杀了常盘御前。

受此果报,代代生下来的孩子都有残疾,被我们称为山中猿。他们好像一生下来就认定要一生偿还祖先欠下的孽债,所以也不离开此地,或是打扫路上的马粪什么的,一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边以乞讨维持生存。”

听完此话的家臣权当是一个笑话,只是把它传达到信长的耳朵里,随后就忘记了。但是信长记得。

当天,被叫到路边的年长乡亲和村长等对信长的问题再次回答道:“是的,山中猿他们仍然住在此地。”

他们担心这些人是不是碍了信长大人的眼,回答得战战兢兢。信长听后说:“这样啊?一群天生的可怜人。把他们老老幼幼全集中到这里来,每人发一匹布。”

他们抬头望了望信长身边的棉布堆,把眼瞪得老大,“信长大人竟然记得原来的事?并且对连路人都不瞧一眼的乞丐……”大家激动得眨着眼泪。

很快,里正和乡民们都去通知了,聚集了很多山中猿过来。有爬着过来的,有一瘸一拐走来的,有背来的,也有抱来的。前往京都的将士们站满了马头明王堂,英姿飒爽,与他们比起来,这真是一道奇妙的风景。

但是,谁也笑不出来。古时的名君将仁爱施于鸟兽。信长的心也不逊于此。人生在世,不论是谁,得意时很难顾及其他。然而信长在距长条大捷仅一个月的今天,是在自认为人生最得意的当口,是作为男儿将在心里暗暗压制四邻的威严显示于此队伍时,而且现在还是前往京都的途中,谁想到信长在离开岐阜时心里就开始惦记这些路边的饥民。于是家臣们的意外也情有可原了。

“以后应尽量避免饿死的现象,希望乡亲们也怜恤这些人。”

信长补充说了这些。他还给了他们搭小窝棚的材料。一行人下山走远后,山顶的蝉开始鸣叫起来,仿佛是为他的慈悲感动而泣的饥民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