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生在毕业后的这多半年里,工作做了许多个,民间疾苦吃了一大半。晓生奔走南京之后,做的第一个工作仍然是侍应生。可是晓生的学历只略高于饭店里的童工,在这方面似乎毫无优势可言,而且又是外地户籍,升职变得几乎不可能。再加之工资水平几乎持平于城市低保水平,晓生没过试用期就“别了,侍应生”。
当晓生与我大谈大好男儿当学一技之长时他找到的工作是洗车工,在一个品牌汽车美容中心的南京分店。汽车美容是有学问的,比如什么打蜡抛光、开釉封釉、贴膜烤膜之类,但这些都是可以跟店里师傅学到差不多的,顶多算是细活,还有一些是技术的,比如防盗器、防盗雷达、空调等等大件的安装,这些活儿虽然也可以学的到但是会很慢,而且店里规定技术工是不可以给洗车工传业授课的。老板告诉他,技术是可以学的,但要去总店,这又是规定,因为这里是跟总店有合同的,每个人都只做份内的事,当然学什么又都不是免费的,你去总店你得纳两万银子,我可以给你出一万,但回来后工资可不能跟那几个技术工一样开,要不然,你还是洗车吧。晓生那几天被水蜡泡伤了脚,又没有接到哪个车室内清洁之类与水绝缘的活儿,认真想了很久,觉得虽然“美容”这两个字大消银子,但是没理由两头都掏钱,从此告别美容业。晓生发现,做美容和做明星一样,要大烧银子,才有资格去学这行业里的东西的。美好的职业,往往只留给资产阶级和高干子弟,在这个无产阶级做主人的国家,主人是不能随便做主的。
晓生在放弃给汽车美容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发现资本家轻易不会给别人做希望工程,有时倒会给人做做失望工程。于他们你尽管可以带来微薄的效益,但是你不能带来“别的意见”。当然有时候你是有想法的,但是你没有资格去发表你的想法,所以你就跟那些饭桶一样了,都没想法。晓生也一度不问工资,只问技术,可是只有一个摩托车维修点肯接纳他。白白大干了几天之后,除了给老板接送小儿子上学基本没学到什么。再几日后,晓生越想越觉得修摩托车实在没有什么意义,自己几百公里跑到一座大城市不是来学怎么修理摩托车的,而且这事传回家乡还不如说自己来到大城市修理人更让人看得起。而且修理人这行当晓生早已自学成才,顶多是换一个地方要入乡随俗一下,这没有什么,这不必像修摩托,要学个一年半载,完了突然发现那些车又更新换代了,还要换一个师傅接着学。当然你高兴你是可以自学的,但是师傅高兴起来有些东西是不让你学的。
对于不用付工资的学徒,师傅不用白不用,高兴起来,就不给你毕业。当然你高兴你是可以给自己毕业的,但师傅高兴起来是不会让你就业的。师傅可以给你推荐到好的单位,可以介绍你去卖车,也可以让你去做技术,还可以留你在店里继续做效益。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开一个店,但是一来你没钱——有钱也不会沦落到修摩托车,二来你还没地位——地位是客户给的,但是为师的总有为师的办法,可以让你对这一片儿的客户毫无办法。做生意就是同行之间瓜分地盘的一门技术,众师傅们正瓜的热火朝天,道德向地,岂可容徒子徒孙们造次。然后你会想到,你可以在这个大城市里学习到先进的技术,然后回到家乡以技术瓜地盘。然后在回家的路上你又会想到,以技术瓜地盘,回家乡,思路是正确的,这条路却是不正确的。南京人在骑“JC250”的时候,家乡的人在骑“AX100”,南京人都有骑“宝马”了,家乡人还在骑”AX100”,到时候一身技术,一无用处。
最后你权衡一再,还是回到师傅身边,师傅很高兴,请你吃一顿饭,说好小子,我早就看你最有出息,跟着我,早晚这一片儿都是你的。在你计算这老东西还有多少阳寿的时候,师傅有点喝高,一高兴说我们家姑娘也是你的!在你计算他们家“伪三高”——高血压、高年龄、高消费的剩女肥无霸老姑娘还能有多少阳寿的时候师傅又说,其实我对你们没有留一手——而是留了很多手,你还有很多要学的。当然工资我每月也会发你一些的。当你在揣摩师傅到底何时才肯放人并且怀疑他刚刚那句话真实性的时候师傅说了最后一句话:你看这街上这些车,改款换代多快,这些技术永远也学不完。说完轰然醉倒在酒桌上,说不定还会砸坏三两个被舔的干干净净的盘子,头破血流。最后,你向老板娘支了当月的那点工资,付掉酒钱,但师娘并没有算账的意思,于是还要你再算饭钱,发现钱又不够了,还得向老板娘支掉下个月的工资。如果不幸师傅真的够狠下了血本,砸了盘子挂了彩头,你又得支掉半年甚至一年的工资。最后你发现,师傅只是请你吃了一顿饭,你就卖身两个月。师傅请客你出血,算你走运,要是师傅出了血,你就得卖身一年。
以上的道理是晓生于某年某月某日于料峭春风之中以郁郁之声为载体分外婉转地向我表达的,那几天我正发烧,做什么都像少了一根筋,我居然没有对晓生的胡说八道奋亢激昂地批判,也就是说我竟然对他的主观点是苟同的,因此我断定他也少了一根筋。
数日之后,晓生便挥汗工地。晓生说他是想先赚一点钱,没钱的日子太苦,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认为身为一个男人,这一辈子一定要受一次工地的苦,一次就可以。否则人生将不完整。他还说做了别人爸爸的时候他一定教训儿子:你老子当年什么苦没吃过?工地的苦老子都吃过了!在晓生眼里,工地的苦是天下至苦,尝了天下至苦,就是吃尽了天下苦,就像武林高手们,一旦练成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就成了天下第一一样。
有些人是没有办法才苦中作乐的,而他居然以苦为乐,并且最苦才是心愿,不够苦就是遗憾,这是多么抽筋的想法,但我却不能否定这样的情结。那时诊所那小护士已经帮我确定我的发烧已经好利索了,所以我断定我是留下了后遗症。
但这个世界是这样的,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又数日后,晓生又打来电话,让我给他打过去,然后给我讲了一个冗长的故事。
有一个小孩,家里很穷,但因为是个男的,也还可以养尊处优。但就像所有的戏剧一样,好景到头的时候,好戏就开始了。小孩很穷,穷人的孩子在家里还可以受人宠,但一出门就注定要倒霉的,这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倒霉呢,他本该更倒霉的,于是小男孩七岁父亲为他上学矿难默默死,八岁母亲为他治病筹钱过劳死,九岁时姐姐为他几顿饱饭自己活活饿死,十岁如果不是遇到一个大好人,他就灭门了。穷人家的爱最不好体现在金钱上,但又最容易被金钱体现,事实证明,穷人拜金会很危险,这是逆天行事,会全家覆没。
收养了小男孩的大好人隔夜就变成了大恶人。小男孩一顿饭饱之后就被关进了一个小小黑屋子里,屋子里从早到晚没有一丝光线,倒是有两个更小的孩子,大好人送饭的那刻阳光乍泄他才看到那是两个两三岁模样的娃娃。两个小娃娃整日哭累了便睡,睡省了便哭,坚守着这两个活儿,从不懈怠,永不休息,过着只有哭和睡的单纯生活。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做的事就是随地大小便。但是小男孩并不抱怨,因为那样似乎可以让他不寂寞。黑暗并不可怕,寂寞的黑暗才可怕。小孩子的哭声让男孩变得不害怕——恐惧有时是相对的,而且具攀比性,男孩实在不能比娃娃们哭声尖锐,于是干脆变得镇定。当他终于不能再忍受他的兄弟们吓得没日没夜又拉又尿的时候,那两个娃娃被抱走了。但那几天的黑暗里,他的听觉和嗅觉能力有了突出的变化——听觉退化了,因为哭声太吵,不退化睡不着觉;嗅觉进步了,因为睡觉的时候一不走运就会枕到一摊大便。
大好人原来是个大恶人,大恶人原来是个人贩子,此人行恶多年,兢兢业业,拼命奋斗,从未婚娶,不曾失手。当然如果有失手就不会有这样一出了。我们应该相信我们的政府,政府是一定会让他在铁窗之前月光之下迟志强带着节奏的哭声之中大彻大悟的,手足真是亲兄弟呀,一失手就得失足,就得扬扬万言成千古之恨。
最终还是没有人来领走这个小男孩,因为他那时已六十多斤了,年龄是可以谎报的,但岁月是最诚实的。大恶人贩人贩了数十年,手段丰富,销路甚广,可是任凭他这么多年苦练道行,甚至翻过太行,无奈小男孩始终无人问津。
大恶人打算放弃这个小男孩了。于这一行实在没有压本的道理,也无人问候他的清仓大处理,他打算弃之如敝屐。随便扔掉一个大活人总会令人不舒服的,大恶人越想越觉得别扭,越想越觉得亏的厉害,自己费神费力,还费了银子,白养了他这么许多日,而且自这个孩子被拐来之后居然无人打听只言半语,这得是什么样的父母呀,这一定得讨一个说法!失了手会让人痛苦一阵子,但折了手会让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痛苦的欲罢不能,留之破财,弃之可惜,不能白管了他这么多天吃喝,一定得要他讨回来!
从此小男孩就过上了沿街讨饭的生活,路过乡村便叩门托钵,途径城镇便铺摊设点。最初那几日,终于有一天大恶人厌烦了这桩失败的生意整日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于是要打发他,可是他立刻就发现,这个小破孩儿居然是甩不掉的。那一次大恶人趁他去大号便把他丢下乘车绝尘,小男孩居然是提着裤子便狂追了三里路,最后大恶人在乘客一片辱骂声中被轰下客车。从那以后,大恶人再也没想过丢掉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