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一的清晨,阳光初现。新一天的开始,我们在去学校的路上。
郝华依然靠着我的背呼呼大睡。我仍然骑的很小心,没有声音,熟练拿捏着平稳。
我多么希望郝华就这样靠着我的背这样一直睡下去,我就这样一直骑下去。阳光永远在这一刻。
没有未来。
车轮一圈一圈滚过,路在延伸,我有一些伤感。我突然不想再走了,在一个拐角停下来,抓着郝华一只环腰拦过的手。我转头看看郝华,郝华也醒来,惺忪看一看我,然后头在我身后蹭一蹭,继续大睡。我望一眼身后的朝阳,拐出拐角。
这个早上最期待的事,就是李琼的到来。可早自习都到来了,李琼仍然没有来。新的生活总是要吊足人的胃口,而人的胃口,总会无限大。说到胃口,总想起牲口。
铃声一声响,班长一声喝,大家停止交头接耳,开始正襟危坐表情各异地背书。郝华捧一本小说,面无表情看里面事事非非。后面的个别人最兴奋,唧唧歪歪表情丰富地狂侃,热血沸腾地分散大家注意力,转移大家背书的痛苦,改为接收聒噪的烦恼。这几个人显然要么背叛了理想要么被理想背叛了——如果他们有过理想的话,而且仅限于学习一途,文功不行武力也不出众,一般人到不了这个境界。神侃和神砍毕竟也不是一回事。或许他们也曾想过进步的,大概进步未遂。毕竟江湖不是拿一把菜刀就能砍出来的。世界本残酷,希望本吝啬,江湖本险恶,一刀本单薄,人生何必执着,于是放下菜刀,立地成佛。或许他们还会鄙视那些理想呀希望的,他们还会嘲笑那些有想法有追求的人,一字,俗,没有追求才是境界,这样一来,就可以与那些有理想并那些挟其而行的人划清界限,相看两厌,这最合我们中华民族的脾气。或者这些都不是,他们还没有找到境界,只是想吸引一下注意力而已。自卑的人总爱没事折腾几下,过气的明星还要时不时娱乐一把媒体和大众呢,但是这样一来你挽回了生气,大家很生气,结果并不算好。过气明星还是有过去的,而他们一无过去,再这样闹下去,未来也不见得有。
班长也很面,管不了就不要管,劳心费神,在这样冲刺的关键时刻政绩又不比成绩重要,想不明白他何必这样认真。而且本来任凭那些无聊的人胡闹,大家离的远一点的譬如我等还可以安静一点,班长去一通训话,他们一顶嘴,大家谁也甭安生。那些人还是任凭自生自灭的好,大家大概没什么闲心理会的,或者终于会有人理会的,这样大概就会出现两个结果,一个是终于有人站出来对后面那一帮小伙子横眉指责——当然那个人不是班长大人,这个效果会比班长躬亲好岂止数倍;另一个结果就是让他们自觉无聊,终于无聊,当然这个几率小的可以忽略不计。大家都在努力奋斗,都是望己成龙的,班长这样一认真一计较,大家只好放下课本,立地成虫。这样真是让人不可忍受。
就在我认为前去争执的班长倒足了大家的胃口的时候,李琼也终于吊足了我的胃口。
李琼脚蹬皮鞋,身着中山装,头顶一片光明,容光焕发,破门而入。
李琼用自己的身体践行了一条生意经:定位一个产品,要从包装开始。行为艺术总是最容易打动人心,李琼就差一副墨镜,离成功一镜之遥。
后面刚刚舌战正欢的几个同学哑然片刻,已经情不自禁站起来,纷纷鞠躬,齐喊一声:大哥!李琼也豪情大发,一挥手:兄弟们都坐。
我的舌头打结,已不能用言语表达仰慕,激动地直鼓掌。
班里掌声一片。
李琼又一摆手:兄弟们学习!然后落座。
后面的同学做完欢迎仪式接到训话之后立刻落座,横竖不一地捧起书。
我舌头再打结,再鼓掌。班里掌声又一片。
班长大吼:都给我消停!不知道这是上课呀!
然后铃声响,下课了。
郝华笑呵呵对这位带头大哥的新造型发感慨:君不见聪明而绝顶,只见绝顶而聪明乎?真是酷。头更酷!
李琼抚头作揖陪笑:酷头酷头!
郝华转感激说:谢谢你昨天的礼物哦。
李琼再抚头作揖陪笑:客气客气!
我忽然想起那只熊的事,忍不住鄙视——李琼的头很亮,亮的跟恐怖分子似的,不容正视——道:你小子送别人礼物都这么不地道的么?
李琼大抚其头,不敢再笑,噤声说:你们都知道啦?
我和郝华同时吃一惊,我没想到这哥们会对做了对不起兄弟的事承认的这么痛快,郝华则大概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郝狡猾地说:很明显,我都知道了。就按党的那一套吧,坦白从宽吧。
李琼内心窝愧,不敢直面党庄严的审问,把我拉在一边说:她都知道些什么呀?她自己看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她的?
这个光头光芒四射,我不得不再一次鄙视,说:你告诉她的。
李琼四抚其头,一脸茫然,然后对我说:其实…那只熊我本来是要送给我那位的……后来,后来不是没送成嘛,你知道的,你又突然说华子生日,我给忘了,我妈的生日我都没记住,我什么都还没买呢,手头上就这么一件能拿出手的,所以……因为里面有我给城城的信,我所以我拆过我知道你们看出来了,所以…你不要多想,那不是别人送我的,真不是…不是我这还有发票呢!你跟她讲,找个理由证明那不是别人送我的,你讲,我讲不清楚,她不信。
这哥们吞吐含蓄讲下来,我也算明白了。刚刚对他在我面前公然追求我姑娘的恶劣行径表现出来的恶心和不耐烦一扫而光,而且现在看去,他脸上的星星明显比前些时候少了许多——毕竟李琼是做了一个阳光普照的发型,星月可以同辉,星星和太阳却是不可以一起发光的。但总还有点星星太阳争相斗艳的意思。
李琼与我耳语完,就把太阳埋进翻开的历史课本里,都没向郝华方向斜一眼。我担心李琼的太阳在历史里时间悠久一点会情不自禁焚书,先烧它个五千年的文明,就忍不住要鼓励他勇敢面对一切是非误会。
郝华问:他讲什么?
我说:他说,请我编一个理由,来证明他的熊不是别人送给他的。
郝不知从什么地方刷地抽出一把铅笔刀。
李大叫:麦落传讹,我有发票!
我说:你拿出来。
郝又拿刀子晃一晃。
李指着我再叫:咱俩革命友谊就此决裂!说完立刻继续埋头焚书。
我道:你这家伙居然跟我讲革命友谊!革命就知道害死人,要论革命友谊,还是早决裂的好!
忽然想起当初我跟方亚男的推测,想女人果然善挑拨,有意无意都能来一下。
郝华大概又无聊了,一定要弄出一个结果,转身对我说:你来讲!
我郑重而肃穆看看黑板上方的毛主席像,大义凛然道:我们是革命友谊呢,革命友谊就是讲,即便你杀了他,我也不会讲。
李琼投敌叛国,三叫:八喀!
郝真的抄过来一本书,铅笔刀在上面一下一下蹭,磨刀霍霍。我担心她会不小心划到自己的手,一把抓住她持凶器的手,大喊:李琼是好同志,他有苦衷,莫杀好人,不要冲动!
这个时候班主任何老出现在门口,并如鬼魅一般瞬间出现在我们面前,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他鬼魅的超能力。何老跨步向前,大喝一声:干什么呢!你们!
我们三个同时吓一跳。何老满目的火光,令李琼太阳一般的光头黯然失色。
你拿一刀子干什么?何老再喝。
我们再吓一跳,一齐看向郝华手中的凶器,那把铅笔刀在何老如炬的目光直射下闪闪发光,明晃晃耀眼,李琼太阳一般的光头再一次黯然失色。
我们,郝华斗胆说:我们在讨论黄金分割!
我眼前接着一黑,李琼太阳一般的脑袋立刻没了光色,彻底归于黑暗。
李琼的眼神一片迷茫,何老的眼神也一片迷茫,只有郝华目光坚定。
黄金分割不是用刀子!快收起来!何老老而不呆,我和李琼少而痴呆,对何老的快速反应敬佩不已。何老目光下移,向我俯视,迎接我的仰视,道:麦落,你跟我出来一趟。
何老把我叫出去,要我做纪律委员。因为据他所知,或者众所周知,班里只有我一个人圈子最小,跟谁都不熟。而且班里最近纪律非常糟糕,经常遭遇领导的批评,听说总是那么几个人在胡闹。我觉得老何年纪大了越发不厚道,怎么能让一个复课中的人来为班里义务劳动。我作为一个复课生混在这个应届班里,现在怎么看眼前这位班主任都是后娘。娘还是亲的亲。何老说:所以,萧剑就给我推荐了你。这个时候班长萧剑也出来,正要开始对我洗脑,展开说教,我先开口:我觉得吧,就由他们几个人折腾算了,他们自觉无聊了无话可聊了或许他们就自我反省过来了,班长一去管,他们骨子里的叛逆因素反而会怂恿他们顶风犯乱……
我没说完老何首先打断说这样不行!谁胡闹也不行!一分钟都不行!
萧剑接着说:再说了这些人不会自觉无聊的,他们有无数的话题,大到伊拉克,小到柴米油,有些人是无可救药的,眼力不致很差的人都可以看到他们的焦躁,他们自卑,就干脆瞧不起任何人,他们要特立独行,要为自己要以此赚取自尊。他们……我憋有点久,说多了。
何老续说:他们也不至于这么坏。还是可以改造的。不过我们还有两个月,没什么时间了,所以我需要一个人,来尽力配合班长维持一个基本的课堂秩序。纪委叶茜昨天退了学,萧剑推荐到你,我觉得可以,所以希望你考虑一下。
我还是觉得不行,我说,我怕干不了。
干不了?老何问,为什么?
我就是不想而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不能坦率说,我就是不想吧。
我一直在想我的为什么,时间很久,久的可以问完十万个为什么。
萧剑和班主任有些沉不住气,对看一眼,我偏觉得这样含蓄的恰好,就不开口,继续问自己为什么。
老何托着下巴,又沉思片刻,才对我说,那你先回去吧再考虑考虑。顺便把后面那一排都叫出来。
后面那帮哥们出去的时候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想我算完了,这群丫的肯定以为我有密告密没密告了状呢,这一帮道行也忒低,还停留在“敌人可恨,敌人的朋友同样可恨”的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