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努斯(Janus)是罗马神话中的两面神,他的脑袋长有前后两副面孔,同时看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副看着过去,一副看着未来,如同俄罗斯国徽上的双头鹰,一头看着东方,一头看着西方。这种骈合体的图腾崇拜,属于西洋文化的特有现象,在古罗马的钱币上,就刻有雅努斯的双面形象。这是个不错的神,在罗马神话里,他是天宫守门人,每天一早把天宫的大门打开,让阳光普照大地,黄昏时分,再把大门关上,于是,黑夜就来临了。同时,他还是司农业、文艺、建筑、造船、铸币、旅行和航海的神。
英国作家斯蒂文生的小说《化身博士》中的主人公杰克尔就不同了,他是个受人尊敬的医生,具有良好的道德,和渊博的学识。他为了探索人们内心的善与恶的不同倾向,发明了一种药,并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从而创造出名叫哈第的化身。这个化身,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寻欢作乐,恣意行事,胡作非为,害人致死。于是这位博士,便成了集好人与坏蛋于一身的两面派。最后恶的哈第压倒了善的杰克尔,杰克尔无奈,只好在警察到来之前,开枪把自己打死。
当然,这是小说情节,现实生活里那些当面握手,背后踢脚,口是心非,落井下石的两面派,才不会这样结果自己,真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所以,两面派和两面性不是一回事,凡是社会人,都有一点两面性,都可以“一分为二”。但有两面性,不等于就是两面派。可两面派,必具有相当严重的两面性,不过,“合二而一”得非常完美,一下子分辨不出来罢了。
我已经活了几十岁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有“幸”多次领教过这类“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的“朋友”,谢谢他们的“关照”,使我当过20多年的“右派”,和其他各种政治运动的运动对象,差一点被整死,然而并没有死,也实在令他们失望。尽管如此,一提两面派三个字,杯弓蛇影,还要心惊肉跳的。
这些“朋友”,看来是紧紧地拥抱着你,亲密异常,其实却在你的腰眼里捅进去结结实实的一刀,而且他还微笑着,脸不红,心不跳。这比当面锣对面鼓的批判、斗争、检举、揭发触及灵魂乃至触及皮肉,拉到批斗会上去坐喷气式,更可怕。因为你毫无戒备,猝不及防,这一刀常常是致命的。
当我明白这些用别人鲜血染红自己顶子的“朋友”,笑容背后的歹毒,那绝望的痛苦,马上乘以二,乘以十,觉得萨特所说:“他人即地狱”的话,有深意存焉!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有人群,就有两面派;有两面派,就有人腰里挨刀;有人腰里挨刀,就有两面派封官加爵;有两面派封官加爵,就会鼓励更多的两面派产生。这种恶性循环,于乱世尤盛,这和鬼子来了,汉奸则多,运动来了,嗜血者便亢奋,是差不多的道理。回顾中国文学史,古往今来,吃这种“化身博士”的亏而倒霉者,岂止你我,还有数不胜数的同行,甚至为之杀头送命而永劫不复的呢!
由于读到林贤治先生题名《两个顾准》的文章(该文见《南方周末》1998年2月6日),便不禁想起罗马神话中的雅努斯的两面性,和《化身博士》中的杰克尔的两面派,孰是孰非,自然会生出不少感触。
早被遗忘了的顾准先生,近年来忽然成为名人,成为红人,成为养活书商的摇钱书,成为不谈顾准如过孔庙而不拜,有亵渎之嫌的摩登圣人,恐怕是他生前所未料及的。中国人之追星族,要疯狂起来,连美国歌星杰克逊的崇拜者,也甘拜下风。陈寅恪红了一把,顾准又红了一把,还有几位健在的老先生也频频出镜,亮相作秀,忙得不亦乐乎。按说,学者是在书斋里做学问的,用得着像流行歌手那样一波一波地造势吗?我不知道这些活着的老先生,和已经作古的老先生是如何想的?
林先生说:“每读《顾准文集》,都为作者的求索精神所感动。其中,题作《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的长篇笔记,疑云密布,火光四射,特别富于思想批判的力量。”“在一个黑暗而沉默的年代,敢于让自己发出声音,这是极难得的。”“国外有人称顾准为中国50年代以来唯一的思想家,这大抵是合适的。”
接着他不无遗憾地宣称:“及至翻开《顾准日记》,却吃惊地发现,这里竟然存在着另一个顾准——完全不同的顾准。”这个不同的顾准,究竟是《化身博士》中的哈第先生,还是雅努斯的另一面呢?就颇费我们斟酌的了。
《顾准日记》,与先前问世的那本《顾准文集》一样,也是一部洛阳纸贵的畅销书,正当令,老在排行榜上名列前茅。一听到“排行榜”这三个字,就会想起歌星。我不知书商们还能从顾准这座矿井中,挖到什么宝藏?但老先生地下有灵,对于自己老被书商当做油头粉面、齿白唇红的小歌星耍,未必会那么开心的。
对于这本日记(特别是“息县日记”部分),林贤治的文章断然认为“(顾准的)立论,显然不是独立思考的,而是奴隶主义的;虽谓日记为‘私人话语’,实则是官方话语的复制。同为《日记》与《文集》的作者,彼此相距之远,简直不可思议”,这使得他忍不住著文加以剖析,这就是我们看到的《两个顾准》。
其实,一个人的两面性,在特定的环境里,在外在力量的压迫扭曲下,出现强烈反差,事属正常。无论这位被抬捧到峰巅地位、誉为“中国50年代以来唯一思想家”的大名人顾准,还是庸庸碌碌甚不成气候的小儿科如你我,都是那位天宫守门人雅努斯,具有两张不同的面孔。或美和丑,或善和恶,或是和非,或真和假,不过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在比例上,有可能好的一面明显些,坏的一面模糊些,也有可能白的一面淡化些,黑的一面突出些的不同而已。人世间,不存在一个尽善尽美和全是全真的完人,这位时下常在榜上、当红歌星似的“唯一思想家”,也不例外。
他在息县五七干校写出来的这部日记中的奴隶语言,使我们看到他的不大干净的一面。如同宇宙探测器,飞到了月球背面,发现那里竟是永久的黑暗一样,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正如黑格尔所言:“存在,便是合理的。”顾准不是圣人,也不是外国人别有用心的吹捧,“50年代以来唯一的思想家”,他不是嵇中散,不是李卓吾,甚至也不是金圣叹,一个不可能不慑伏于权力,膺服于棍棒,低头于小将,永悔于原罪的中国知识分子。若没有这一点软弱,只有一面性,而无两面性,反倒是件怪事。
我看到过许多我认为不会腿软的老革命,扑通一声跪下来;我见过许多我相信不会告饶的老同志,磕头如捣蒜地忏悔;我也目睹过我景仰的一些前辈,毫无尊严地被革命小将戏弄,让他爬就爬,让他叫就叫,让他骂自己就骂……这些发生在十年浩劫里的事情,已是尘封的记忆,自然不会写进当事者的日记里的。
所以,日记的特点,是真实。一是言为心声,思想的真实,一是亲见亲闻,感知的真实。但一旦发表出来,这真实性就要打折扣了。生前公布的日记,如此;死后出版的日记,也如此。除非你的敌人要出你的洋相,越糗的事,才越乐意端出来。否则,为贤者讳,总是要遮遮掩掩的。
鲁迅先生在《马上日记》的序言里说过:“吾乡的李慈铭先生,是就以日记为著述的,上自朝章,中至学问,下迄相骂,都记录在那里面。……那日记上就记着,当他每装成一函的时候,早就有人借来借去的传抄了,正不必老远的等待‘身后’。这虽然不像日记的正派,但若有志在立言,意存褒贬,欲人知而又畏人知的,却不妨模仿着试试。”因此,中国文人的日记,无非两种,一种是他所说的“日记的正派”,是给自己看的,假的东西少;一种是李慈铭先生这种写给别人看的,真的东西便不大会多的了。
这样,为自己记日记,肯定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无须什么顾忌。而为别人记日记,标榜的却是自己,就要在乎别人眼中的自己,怎样描画成自己所希望的样子,就难免要在日记里,撇清矫情,文过饰非,装腔作势,搔首弄姿。于是,说一些违心的话,说一些好听的话,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林文指出:“这个顾准,热烈讴歌‘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对当时包括整党建党大批判在内的‘斗批改’,加以充分的肯定。他几次提到‘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必要性,对‘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的中国社会进程充满信心,‘一打三反运动是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行见社会秩序将趋于十分整齐严肃,如此抓革命之后,生产跃进必将开创新纪元,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1975年前5年,将是史无前例的大跃进,则是十分可以肯定的。’”
从顾准对于“文革”中种种倒行逆施的赞扬之词、肯定之语、讴歌之意、鼓舞之心,与红卫兵,与造反派,与军工宣队,使用同样的“文革”语言,保持同样的宗教感情,不禁怀疑,是文集中闪烁智慧火花的那个人么?因此,这是一本私日记的话,至多说明他只是一个“学习毛著的积极分子”,而若是“欲人知”的日记,则完全是惟恐站错队的表态,对他所在的“五七干校革委会”立正效忠而已。如果写这种东西也能称作“思想家”的话,倒毋宁说是对于思想家的亵渎。
林文指出:“对于一个‘右派分子’来说,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带有双重的惩罚性质。50年代末,顾准对此有过思想上的抵制;但到此时,他把此前的种种腹诽和异议,都看作‘稀奇古怪的变化’而彻底抛弃了。他愈来愈明确地否定‘劳动惩罚论’,把劳动改造同世界观的改造结合起来,他写道,‘最大的收获是从此要夹紧尾巴做人,盖学习班所获结论为决心继续革命,此次批判会则是念念不忘自己是罪人与敌人,两者并不相反,其实相成,既然衷心认识这一点,此后自当切实做到,也必能切实做到也。’又说,‘从此以后,我要以罪人和敌人的赎罪心情,继续革命下去,这一点觉悟十分重要,此后决始终不悔。’”
假定这番表示,是顾准先生当时真实的忏悔之情,那就忍不住要问,一个“夹紧尾巴做人”的人,一个心灵上受到宫刑的人,能与“思想家”划一等号吗?如果系违心之言,一个真正有学术人格的学者,有必要把自己鼻子抹块白,扮演一个丑角吗?
林文还指出:“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无产阶级革命派’即输出‘革命’,自诩中国为‘世界革命的中心’,顾准深受这种大国沙文主义的影响。他认为,世界正在进入‘主要倾向是革命’的新时代,‘在全世界面前宣告亚洲是世界中心,惟有中国才能担当起来,这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历史地位的一个侧面。’他臆想世界将如何‘以中国为中心而活动’,做了一番颇具英雄主义色彩的描绘:‘批赢美国,迫使美国承认败局……使我成为小国和大西洋诸发达国家革命人民仰望的中心,同时在这种全胜的鼓舞下加速经济发展,以便在10年15年中超过日本,在再长一点时间内超过美苏,如此功业,彪炳千秋,在我国历史上秦皇汉武唐宗都不能望其项背。’”
这种“狂热的气概”,是每个经历文化大革命的人,都还记忆犹新的事。那时,许多被蛊惑起来的无知之徒,真诚地相信,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受压迫,也傻不唧唧地兴奋过,发疯过,擎着红宝书,要去解放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吃着面包、抹着黄油、喝着咖啡、嚼着牛排的被剥削大众。虽然自己一年到头才吃到一把花生米,但革命热度烧得很高,以至于胡言谵语。可对这位“思想家”来说,有必要参加到这支发烧友行列里来吗?说他天真呢?还是装蒜呢?不知九泉下的顾准先生作何想了?
所以,顾准日记,特别是1969年10月至1971年9月的“息县日记”是一本欲人知,又畏人知,实际上还是希望人知的日记,当无疑问。很显然,在抄家成风的“文革”十年中,经过洗劫性的轮番搜查,再加之扫地出门,双手空空,关进牛棚,身无长物,这位名人任何可疑的物品,若有蛛丝马迹,是逃不出红卫兵、造反派、工军宣队、专案队、群专队、斗批改小组、文攻武卫指挥部,和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的“火眼金睛”的。那么,这本日记理解为一种障眼法,或许更合乎情理。那些违心的、虚假的、讨好的、言不由衷的一切,都是可以谅解的,属于顾准先生“仙人摘豆”式的戏法,哄那些智商不高的文革英雄,倒有很大可能。
把话说回来,每个人都有“雅努斯”两面性,慷慨激昂与心虚胆怯,从容大度与软弱卑琐,刚直不阿与委曲求全,“20年又是一条汉子”的视死如归,与“好死不如赖活着”的贪生怕死,都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存在。为了生存,为了活命,苟且偷安,用心良苦地写出这种李慈铭式“欲人知”的日记,应无大碍。他并没有想到“身后”会出版,让书商的荷包鼓起来。当时,倒真有可能是想让那些“奋起千钧棒”的文革“金猴”们看的,若从这个意义考虑,更不应该受到指责了。
只有理解“雅努斯”现象的必然,才能解释一个人的悖谬行径,扭曲心态,以及自我分裂的双重人格。不过,无论怎样的求全责备,顾准先生能在屈辱的精神牢役和沉重的劳动惩罚之中,艰难求生的同时,还能薪火相传,笔耕不辍,皓首穷经,著书立说,是值得敬重的。这使我们想起公元前一世纪,关在蚕室里,一面服刑,一面养伤,一面写作《史记》的司马迁,几乎有着相类似的境遇。
公元前的司马迁,与“文革”中的顾准,其实都是“雅努斯”!用史圣来诠释这本日记的作者的苦衷,正是说明后来人其实懂得,应该如何历史地、辩证地去理解前人走过的路,和他在某个时期写出某些作品,而从中汲取教训。
现在已经无法知道,汉武帝刘彻对司马迁施加的这种极其残酷、极不人道的宫刑,将这位大师摧残到何等悲惨的程度?但从他给任安的信里,可以看到那份难以言状的悲愤:“故祸莫惨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他哀叹地说:“饵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因此,对司马迁造成的心理压力、精神伤害,要比“文革”中戴高帽游街、喷气式挨斗、大字报糊门、阴阳头扫地的文化人,肯定要痛苦一万倍。
“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这种凄惨的哀鸣,事隔千秋,读来犹令人感到心灵的震撼。
在《报任安书》里,他把一个人受到的侮辱,分为“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跪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捶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而统治者本可以赏他一刀,给个枪子,或令饮鸩自杀,或使悬梁上吊。不!非要将他关键部位割掉,放在暗室里活遭罪。
这种让人犯受到最大羞辱,还要长期加以折磨的恶毒办法,也是后来“文革”期间,革命小将无师自通,用来折腾像顾准这类知识分子的惯技。而那时最常听到的把谁谁谁搞臭的这一个“臭”字,寻根觅源,在某种程度上,没准倒可能是古代宫刑余风的再现。“宫刑”又名“腐刑”,就因为受刑后的创口,没有迅速消炎的青霉素、头孢等药品予以治疗,久久不能愈合,化脓溃烂,那就必然腐臭不堪了。这种让你臭,而不让你死的惩罚,是中国历朝统治者足以把知识分子整得魂飞胆丧的毒招。
然而,“沉溺缧绁”的“刑余之人”,“身残处秽”于“槛井之中”。司马迁还忍不住要在一片片竹简上,继续爬格子的游戏。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很难说得通的愚顺性格,干什么?干什么?已经把你挤到一个彻底绝望的死角里了,你还起个什么劲呢?你还要表什么态?效什么忠呢?既然汉武帝不把你当作家看,甚至不把你当人看,从身体的宫刑,一直到心灵的宫刑,都让你领受个够,还给他写什么劳什子?这也是《顾准日记》中,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有必要在五七干校里,做那种对“大好形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欢欣鼓舞状吗?
司马迁的“雅努斯”现象,比顾准更而甚之。一方面,在《报任安书》中,“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这时,他是一个绝对自信的精神上的强者,沿着历史巨人的足迹,九死无一悔地要完成这部史诗的雄心,真是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
但在另一方面,那一口一声“主上”圣明的可怜相,饶是打了你的屁股,还说主上打得对,谢主龙恩。已经把老兄你整得“身残处秽”,“重为天下观笑”,还用得着表现什么“款款之愚”、“拳拳之忠”吗?一个作家,戴着脚镣跳舞,只求作为奴隶船上的一员而满足,如果这样自轻自贱的话,除了低三下四,臣罪当诛以外,还剩下什么呢?谁让司马迁把自己定位于“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畜之,流俗之所轻也”的下三烂之列。这和顾准“夹着尾巴做人”论,怀着原罪感,如坠阿鼻地狱的自赎意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这一切,都说明文人身上的“雅努斯”现象,势所难免,是件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我们听一听恩格斯对于歌德的评价:他“有时是伟大的,有时是渺小的;他有时是反抗的,嘲笑的,蔑视世界的天才,有时是拘谨的,满足于一切的,狭隘的小市民”,就会明白没有必要回避,也无须讳言,每个人心灵上的“雅努斯”现象。
应该说,有两面性,并不可怕,只要正视,是不会成什么问题的。但两面派,对不起,那就不敢恭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