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阮葵生的《茶余客话》里说:“交木两支,如交椅之称。胡床,即交椅。”从这段话,可以证明交椅是舶来品,不是汉族的器物,是从北方游牧民族那里引进的。
古代中国人,席地而坐,用不着椅子。这种遗风,如今可以从日本人使用榻榻米的习惯看出来。我们常说的“举案齐眉”,主人公梁鸿和他的太太,能够很轻巧地把案子举到眉毛的高度,因为他俩举的案,是张矮桌,两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费力不多。倘若是八仙桌、麻将桌,而且坐在高椅上,恐怕就不大容易相敬如宾了,除非这两人受过专业的举重训练,否则很难抬起这张桌子来的。
胡床,至少从汉代后期,就传入中原地区。《三国志》裴注引《曹瞒传》:“公将过河,前队适过,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一直到隋朝,因为杨坚在北周供职时,曾被周文帝赐胡姓“普六茹”,不再姓杨,估计此公内心里始终憋股火,等他篡周称帝后,凡是与“胡”有关的事物,十分忌恶,从此,胡床便叫做交椅了。
胡人用胡床,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游牧部落,多逐水草而居,经常迁徙,将座椅做成折叠式的,自是为了携带的方便。二是处在奴隶社会里的胡人,民智未开,进化较晚,而统治者要向被统治者体现他的尊严,办法不多,不如已进入封建社会里的汉族,为显示帝王的至高无上,不知定出了多少制度、规章、礼法、仪式,简直到了繁文缛节的地步。但这一套繁琐哲学,即使教给当时还在茹毛饮血的牧民,也未必学得来。所以,少数民族的头人、可汗、单于、酋长,坐在胡床上,高人一头,让牧民们匍伏在地下,便是容易实行的显示高高在上的手段。
马六甲,曾为荷兰人殖民地,如今只剩下这些荷式建筑物了。
这种简单的尊卑等级区分法,常为没什么水准而获得权位的人所仿效。如红卫兵小将,以为胳膊上绑一根红带子,便是红司令的部下,动不动踏上一只脚,让人家永世不得翻身的趾高气扬;如《红楼梦》里的焦大,当年为主子立过汗马功劳,便觉得自己也人五人六了,一张嘴“老子跷起一条腿来,也比你高”的得意心态,都属于远古的交椅统治,在后来出现的返祖现象了。
自从胡人开始以交椅为身份、地位、权势、力量的象征起,交椅便成为某些人的命根子。没交椅可坐的,盼自己有把交椅;有交椅可坐者,一心盼自己的椅子位置往前移动。甚至像文坛这以清高著称的一亩三分地里,交椅,或交椅的变种,例如什么排名次啊,排座位啊,排行榜啊,纳入20世纪经典啊,好像不这么折腾一下前后次序,很对不起自己似的。总之,别看新的世纪已经到来,但宇宙洪荒时代的交椅情结,仍在没完没了地纠缠着文人的灵魂。
交椅这个词语,现在已不多见,但影子还在,人们口头儿常说谁谁谁是一把手,这一把下面,其实是有交椅二字的,不过省略掉了。大多数中国人,知道交椅,都是从《水浒传》来的,在水泊梁山里的农民革命家们,最在乎这把交椅,看作是头等大事。我不知道那些逼上梁山的好汉们,开不开会,听不听报告,传达不传达文件?估计这百八十人,光是到会场里找到自己的交椅,得半天工夫,何况大多数为文盲。
从《水浒传》里,懂得有交椅一说,但究竟是张什么样的椅子,为什么叫“交椅”而不叫别的,通常囫囵吞枣地一目十行带过,并不会做过多考校。其实,交椅的交,即交叉;而交叉的目的,为了折叠。用今天的话来说,交椅即折叠椅,不过如此罢了。所以,有些事情,朦胧着,倒好,弄明白了,不免扫兴。一想到忠义堂上,摆了一百零八张肯定非电镀得闪闪发光,而是木匠手工打做的折叠椅,那土得掉渣儿的场面,就令人失望了。与《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开百鸡宴,不过蘑菇炖小鸡的小家子气如出一辙,顿时令人生出威风扫地之感。
后来,我恍然大悟,为什么玉麒麟卢俊义说啥不当第一把手,为什么豹子头林冲对把他排到什么名位上不在乎,为什么小旋风柴进推三阻四地不肯贸然地入伙?敢情这些人,对于交椅的感情,不如那些农民弟兄看得重。说来说去,若按毛主席的阶级分析观点,大概这帮北宋时期的有产阶级,颇不把这些出身好、成分好的工农同志放在眼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肯定不屑于跟草莽英雄为伍。另外,也应该看到,卢俊义、林冲、柴进,与这些落草为寇的土豹子不同,曾做过大官,曾当过贵族,曾带过兵马,见识过帝王排场、皇家气象,觉得这种小儿过家家式的排座次、争交椅,不过是没见过大世面的自得其乐罢了,肯定背过脸去,会捂着嘴偷着笑。所以,交椅情结,具有农民意识的人更热衷些,当不会错。
这样,便能理解黑旋风先生,发现一张折叠椅上面贴着的纸条,写有“李逵”二字,那份兴高采烈了。虽然他尚未脱盲,但个人的名姓总会认识,自然要在忠义堂上手舞足蹈,表现出分田分地后翻身农民的欢乐了。试想,昨天还面朝黄土背朝天,今天过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能不铁定下一颗心,跟着宋江哥哥干革命嘛!因此,那第一把交椅,是黑三郎坐,还是卢大官人坐,对他来说,便十分关心。在中国,凡处于文化弱势的统治阶层,无不对于知识分子存有先天的拒绝和排斥心理。所以,苦大仇深的他,跳出来,担纲主演了一出交椅保卫战,一点也不奇怪。
现在弄不清梁山泊为什么下决心,要把河北大名府第一等长者、人称河北三绝的卢俊义,弄上山来?也许宋江到底是小吏出身,意识到革命成功,光靠冲锋陷阵的勇敢,靠无法无天的痞子精神,是难以维持政权的。需要文官,需要专业人士,需要知识分子,更需要一位招牌人物来撑场面,也是山寨渐成气候的必然。但真的要让卢俊义坐第一把交椅,建立正规的政权机器,马上遭到一百单八将中大多数昨天为农民的好汉们所抵制。三打祝家庄后,按晁天王弥留时的约定,应该是捉住史文恭的卢俊义为寨主才是。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宋江自己也变卦了,看来,古往今来的交椅情结,无不与个人利害有关。
我们能够理解,黑旋风无论从阶级角度,还是从文化层次;无论从肤色认同,还是从感情因素出发,都只有坚决拥护黑宋江一途,绝不赞成玉麒麟,而且马上得到武松、刘唐、鲁智深一班农民弟兄的铁杆支持。最后,吴用等人,又装神弄鬼地从地下挖出一块石碑,把大家名字刻在上面,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罡,每人发现自己屁股底下,都有一把交椅,于是功德圆满。众好汉酒酣耳热、称心如意之后,托塔天王的政治遗嘱,也就当它是耳旁风了。
由此可见,交椅这东西如何深入人心,阴魂不散。几年前,一间大学中文系的一位教授,突发奇想,生出一份争交椅的好兴致,要重新给现当代中国作家排座次。这本是一件见怪不怪、其怪自灭的事。但好事之徒甚多,无聊小报不少,于是沸沸扬扬,一时间里,成为文坛的花边新闻。
其实,新文学开创者之一的茅盾先生,一巴掌被这位教授从第四位打落下来,而武侠小说作家金庸先生,则被推崇到这把交椅上,纯系个人见解。他愿意这样看,有人愿意这样听,都无伤大雅。正如那位与阿Q先生谊属同乡的老通宝先生(这大概是中国新文学中刻画得最成功的两种不同类型的农民了),不相信洋蚕种,非相信土蚕种不可一样;也如蔡元培当北大校长时那位拖辫子的辜鸿铭教授,爱闻女人裹脚布的味道一样,属于嗜痂之癖,不必太当真的。
紧跟着,另一间大学的中文系连忙呼应,下聘书请金大侠任该校教授。可见中国人的交椅情结之重,名次观念之深,因为哪怕随便上个主席台,吃酒席,集体照相,也得把座位前后左右,斟酌备至,商量再三。金庸先生的行情忽然见好如此,以致堂堂学府,慌不迭地奉上教授桂冠,某学术性出版社连忙出全集凑趣,这倒变得有些可乐了。甚至还有一位先生声言,谁要不读金先生的著作,便是神经病云云。听了这种说法以后,联想李逵先生,在忠义堂上挽胳膊,捋袖子,为保卫交椅而大放厥词:“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却不好?”话说得如此豁边,也算是古今同音了。
上尊下卑,长幼有序,是封建社会的三纲五常的一部分。而纲常就是对付像老通宝这种永远在压迫的最底层的老实农民的,祖先当了长毛,还得逃回来当地主的奴隶。至于流氓无产者阿Q,就洒脱多了,如果他革命成功,不但要睡赵司晨的妹子、邹七嫂的女儿,在未庄领导人中间,说不定还会有他一把交椅呢!所以,这种排座次行为,是中国农业社会的一种文化现象,是农民最乐意干的事情。
由于历朝历代的农民革命,都是一呼隆地揭竿而起,谁不比谁多一块,但谁也不比谁少一块,只有经过造反、起义、失败、成功、转战、流亡、内哄、互斗以后,才逐渐形成领导集体和领袖人物。于是,权力的分配就体现在排交椅的座次上了。这种水泊梁山式的谁坐头把交椅,谁坐二把交椅,甚至火并,甚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绿林气息,由来已久,深入人心骨髓,即使文化人,好像也难能免俗。
外国人好像不怎么讲究这方面的学问。在美国南达科他州拉什莫尔山国家公园里,刻有几个类似中国乐山大佛的总统头像。这事倘若放在我们这里来做,从立项开始,到雕刻完成,不知要开多少次会,拟出多少方案,刻谁,不刻谁,先刻谁,后刻谁,谁在谁的前头,谁在谁的后面,不知要费多少周章?在美国,刻这几个总统头像,其中虽因经费和“二战”耽误了不少时间,但人家好几十个死去的和仍健在的总统,就选了这几个刻了,也没有因此定出这几位是一级总统,剩下的便是二级总统这一说。座位感或第几把交椅感,没有我们这里强烈,刻在那儿的是总统,没有刻在那儿的,也仍旧是美国人尊敬的总统,甚至由于水门事件被弹劾下台的尼克松,死后的哀荣,不也照样庄严肃穆?
世界上好像只有我们这里,将作家评为一至四级。每当外国同行拿到中国作家递过去的印有几级作家的名片时,常露出一丝惶惑的面色。于是,要费许多口舌,拐弯抹角带比画,人家才明白何以这样定级,然后点头表示理解。因为在外国同行心目里,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特别是精神产品,是无法掂斤播两地加以计量的。所以,茅盾从第四位跌落多少位以后,金庸从多少位以后上涨到第四位,这种碧落黄泉的升降排位,说句不好听的话,也是闲得无聊,没有麻将好打时的余兴罢了。
这种在文学界,谁老大,谁老二,谁是三类苗;谁是经典,谁不是经典;谁上排行榜,谁不上排行榜;谁的作品已经不朽,谁的作品不能传世,诸如此类分等编级、上下其位的事情,便绝对是中国特色的热闹了。好像未见任何一位外国傻瓜教授出来干过。他们有排行榜,那是根据书店的销售数量做出的,绝不是几个人把门和窗户关起,挂上不透风的窗帘,在那里面窃窃私语、嘀嘀咕咕地捣鼓出来的。因为外国人信《圣经》,或许多一份敬畏之心,那书中警告过:“不要评断别人,这样,上帝才不会审判你。你怎样评判别人,上帝也会用你评判别人的标准来评判你自己。”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外国文学彼此之间的争长较短,互不买账,也和中国差不离。文人相轻,可谓天下通病矣!美国那位老狮子海明威,损起他的美国文学同行来,说他们像养在一个玻璃罐里的蚯蚓,只能互相吸收对方的排泄物,可谓用语刻薄;但他并不封自己第一或者别人第二。在俄罗斯,最有资格干这件事的别、车、杜三位,在彼得堡的《祖国纪事》写了那么多作家和作品评论,也没有把当时俄国文坛那么多作家排出一个金曲流行榜来,但对果戈理、赫尔岑、屠格涅夫、冈察洛夫、涅克拉索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倒是通过他们的慧眼,从众多灰色、平庸、普通、凡俗的作家队伍中识别出来。高尔基在他的《文学写照》一书里,回忆和评价了他同时代的许多作家,托尔斯泰、珂洛连科、契诃夫、普利什文、珂秋宾斯基,当时俄罗斯文坛也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期,高尔基以敬重的口吻谈论他们,但从未信口雌黄地把这些大师们来一个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戏。蒲宁在回忆契诃夫的一篇文章里写道,他对于当时俄国文坛从托尔斯泰起健在的文学巨匠的敬畏之心,使他有不敢轻易下笔的惶恐,契诃夫也只是开了大狗小狗的玩笑,劝他不要因为大狗在叫,小狗就失去叫的勇气而已,实际上还是一视同仁的。
由此来看,在这些智者的眼里,作家是无法相比较的。再说,北齐的颜之推在《家训》里有言:“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为非,此以为是,或本同末异,或两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中国新文学开创者之一的茅盾,会因为这样的闹剧而失去什么吗?老实说,茅盾的作品,浩如烟海,它记录下的是整整大半个世纪的中国,断不是一两句闲话就能否定得掉的,更不是随便翻上几页,就可匆忙结论的。
话说回来,当年这出文坛交椅重新编派的闹剧,能成轩然大波,不能不钦佩编、导、演的造势成功之术。因为中国是个不大刊登社会新闻的国家,所以,只要谁在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嗷嗷怪叫一声,那是最能获得轰动效应的行为。有一次,遇到一位教授当代文学的学者,他讲了他带过一名研究生的故事。此人十年寒窗,囊萤凿壁,写了10篇研究当代文学的学术论文,一篇篇投出去皆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响。后来,他急了,一反常态,怪叫一声,写了篇全面否定,骂倒一切的文章,一下子成了文坛黑马。所以,这范例对后来人大概是有些启示性的,他能做的,为什么我不可以做呢?
从这里,我渐渐理解魏晋文人的许多怪诞了。譬如那个写《登楼赋》的王粲,动不动就要学两声驴叫,弄得满座绝倒。其实在所有能叫出声的动物中,以驴叫声为最不雅,既不雄壮,也不委宛,惟有滑稽突出而已。这个王粲偏要来这一嗓子,无非也是邀人注意他罢了。他在荆州刘表处不得赏识16年,说实在的,他做驴吼,以抒心中的愤闷,似乎也该同情。再譬如那个阮籍,爱做虎啸,那就更不同凡响了。不过想到他在那个高压的政治钳制的局面下,除了醉酒外,他要不啸的话,岂不憋得自我爆炸不可?他甚至不远千里,去寻求同啸之好者,做竟日之吼。可见怪叫,对真正的文人来说,是一种宣泄;但对某些文人来说,则为表现自己的手段之一,是一种登龙之术吧?
从这个意义上讲,坐交椅者,坐不上交椅想坐者,或并不想坐交椅,只是想在交椅上制造一些震动者,要是世道太冷清了,没有什么兴奋点,无法起哄架秧子,是有点不好受,偶尔叫出那么一两声,人来疯,引大家投以目光,也就情有可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