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刀夺爱”
在所有齐世子的墨宝字迹中,这绝对是一张极品,横撇竖捺,起承转合,颇有大将之风。
“看来,太皇太后教训的极是,你不是不会写,只是不肯练罢了?”
白龙马放下手里的茶盏,略微好笑地低眉扫过满屋子废弃的白纸团。
他是来嘲笑被罢了官的九千岁。
事实上,这猴头也的确很好笑。
官儿丢了,女人跑了,这回儿他也该傻眼了。
可门一推,那只本该眼神放空可怜哇哇借酒消愁的猴子正站在书桌边挥毫奋笔。
从来鄙夷他白家字体曼妙苍劲的齐世子竟肯操起毛笔修身养性练书法?莫非他也能理解韬光养晦这成语的深意吗?
带着几分狐疑靠近他的身边,只见四个怨气满满的大字跃然纸上。白龙马一时没忍住,喷笑出声。
齐天笙缓缓地转过头来,眼神阴郁地望他,“笑点在哪里?”
“就算我是来嘲笑你的,你也不须如此配合吧?”还以为他超然脱俗了,原来还是如此食得人间烟火。
“猴子,这四字是你人生的颠峰啊。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你写这么漂亮的字体。”
齐天笙不想多言,抬掌推开碍事的白龙马,抬起笔又要写下去。
镇尺被白龙马两指拨开,刻意的捣乱让齐天笙不爽地抬眉,“你若想笑,就坐在边上笑去,少烦我。”
“你此刻不该还待在京城才对。这实在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他凉凉一笑,“哼!那你倒说说小爷的行事风格是如何?”
“即可出京,请太皇太后回来坐镇京城。”
“……”
“你齐世子培植太后党羽多年,白某可不信你才罢官几日就对朝中之事毫无知情。梁太傅可不再是你在西余城里随手折腾的小书生了。幼帝宠他至深,只须他一句话,你就是想走也离不开京城了。”
“啐,小爷只听过后宫干政吹枕头风的,他一个头顶虚衔的小书生算是吹的什么风?”
“谁让你勾不住咱们小皇上的心,他就好幸书那口。”白龙马略微一顿,续道,“该不会你还不死心,在等三姑娘?呵,莫非在你心里,幸书就如此君子?”
粗毫一顿,笔头一甩,“爱”字一笔拉得老长,冲出了纸面,白龙马稳步轻移,只见几滴飞洒出去的浓墨沾在他刚站过的地面。
防得了身下,防不了身上。
一只猴爪儿越过书桌粗暴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近了些,危险地眯眼逼问,“想打架就直说!少给小爷拐弯抹角。”
他任由衣领被人拎着,眼眉戏谑地挑起,“若是魂牵梦绕誓言要得到的女人就在我府里,我可是没那好风度。”
“他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白龙马笑而不答,那表情仿佛在说,男人的秉性还有谁比你我更了,在自欺欺人什么呢。
他甩开白龙马的衣领,绕过书桌就想要往外走,手臂被姓白的拽回。
“猴头,三姑娘的事,我帮你。”
“帮我?你会那么好心帮我?”他不可置信地一笑,全当笑话听过。
“我说我能帮就定能帮。你现在只须去请太皇太后回来。否则事情玩大了。”
“呵。我就说咱们交情何时好转了。表面说着帮我,实际是想小爷救那梁书呆一命?”一抓到话柄,站到上风,齐天笙隐隐地冷笑,“就让他怂恿猪八戒皇帝撤消太皇太后的金印全面掌权好了,小爷等着看太皇太后怎么收拾这敢捅天窟窿的蠢书生。”
多少像他这般拥戴王权,偾事激俗的酸儒书生被太皇太后给整到的。以后手里有个什么都不懂的小皇帝就嚣张地想扳倒太皇太后。
他倒要看看这书呆最后究竟是何下场!
可齐天笙还没等到梁幸书的下场,就撞上那刺眼的男女。
他坐在马车里经过市集前去白家。他大概是被那姓白的给算计了。
冬雪初降,那么冻人那么冷,他本没料想到会撞见他们。
见不得人的混蛋男女,有什么资格跑到外头来丢人现眼?为何不干脆一辈子躲在府里厮磨?
除了求生计的生意人,这种天气也只有他这种被无聊逼到无处躲藏的神经病才会跑出来挨冻,他们是故意的吗?非要在这时候挤到他眼前来碍眼。
他的小姨娘换上了一身雍容秀丽的崭新冬装,是她最喜欢他最不喜欢的粉色。
站在玄黑衣袍的梁幸书身边,颜色一深一淡,贴合地让他这满眼肉刺的人也挑不出刺来。
洁白的裘毛圈圈饶饶围绕着她冻得红扑扑的脸颊,微粉透白的披衣垂垂落在粉丝绣鞋边。那副被好好照顾的模样,与在他身边时穿着几件旧衣裳换洗的他截然成了对比。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银红绒裘,这跟粉色完全匹配不起来的破颜色让他没来由地一阵生气,抬脚就踹马车上的小碳炉。
他以为是她不衬粉色,熟不知她只是迁就着他的喜好,撤下了自己所有的粉衣裳,挑着仅有的几件颠来倒去。
“三小姐。吃饱了吗?”
“唔。好饱。”
“嘴巴红了。”
“唔唔唔!”她抬手捂住被红通通的辣椒油给浸染的嘴巴,憨笑道,“很久没有吃过家乡菜哒。晓得几好吃喂!”
简短的对话让他听在耳里,像是把他隔离在外。
他不是她的家乡人,自然不知道她想要吃什么样的家乡菜,他不是她的家乡人,自然不懂她偶尔跳出来的方言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她家乡人,所以活该看着别的男人跟她相谈甚欢。
若是当真没了权势,他还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长处让她甘心待在他身边。
“哈啾”
一个喷嚏跳出唐三好辣红的嘴巴。
“我要进宫一趟,外头很冷,我派人先送你回去。”
“就要回去?”她还不想又被关起来,放风时间也太短了吧?只是押送她出来吃一顿饭的时间而已。为了自由的诱惑,她稍微大着胆子开了口,“我可以稍微逛下吗?”
他抿紧唇,不信任地审视着她,放她去逛,她会不会离开他的身边?会不会跑回齐南王府?这是不是她想摆脱他的新招?
“我保证不会逃跑的!我就走走。你相信我喂!”最后的几个字她蹦出西余口音。
梁幸书被家乡话一暖,伸手替她拉好挡风的毛裘,“你不会再骗我了,对吧?”
她使劲地摇摇头,逛一圈就回去了,外头冻的要死,他的太傅府再不像个家也有片瓦遮头,她骗个屁哒?她没那么好骨气,雪夜睡大街的事她不会做哒!
见她甩头甩的很卖力,他心防一松,“好。我信你。去吧。”
“好好好!”
“早点回来。”
“好好好。”
警戒突然放松,没有唐四甜若有似无地哀叹,没有梁妹夫隐隐释发的压力,逃开了那座没归属感的太傅府。唐三好忽然感觉豁然开朗。
她发誓她没计划要逃跑,更没想过要再骗一次梁妹夫,她只是单纯地想来溜一溜自己,再窝在房间里,她非发霉不可。
她身上还有一点碎银子,逃跑是远远不够哒,但是卖些零食回去打发时间还是可以的,嘴巴还很麻很辣,再顺便买完茶水喝。
她掂量着手心的银两,主意打定,转身就往旁边的街道插过去。
绕过一个转角,靠在墙角边的人影突得拦在路中间,横在她的面前。
她狐疑地由下往上打量,沾着雪水的深黑长靴,深黑灰色的衣袍,她没再往上看他的脸,疑惑地停住视线转转瞳。穿这种严肃衣袍的男人,她并不认识啊?看他那双手环胸不耐烦的恶霸架势,是要拦路打劫弱女子么?
她正要抬起头来看看究竟来者何人。
齐天笙兴师问罪的声音却率先知会了她。
“你的嘴巴……是被人啃肿的吗?”
“……”
“你凭什么让他随便咬你嘴巴。”
唐三好呆楞了一阵,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眼前的人是谁?她记忆中没有这样的齐天笙。
黑灰色的衣袍,不张扬不嚣张反而有几份稳重。那是他从未沾染过的颜色。
局促不定的目光想落在她身上,又想要尴尬地挪开,连他自己都不适应自己半遮半掩的模样,灰瞳里透出的苛责和落寞让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体会错误。
等等。现在不是品位他表情的时候,她不能再节外生枝惹出麻烦了。梁妹夫还没走远,他要是掉头回来又会误会她故意骗他,抓狂似地报复她。
齐天笙露出什么别扭可爱寂寞的表情都和她没有关系,就算他换了一身很成熟稳重的衣服,他们也已经没有关系了,不要跟他讲话,不要看他,不要听他,当作不认识,走掉……
跑走。
他怎么也没料想她会这样对他。
她到底是怎样看待他的?没了权势的光环围绕闪耀,他就当真吓人讨厌不堪入目吗?
一句话也没有,她大喇喇地转头就跑,毫不遮掩地告诉他,他无谓的装熟招呼困饶到她了。她并没有与他寒暄的意思。
看着她踉跄逃离的背影,他自嘲地一笑,僵在原地半步不动,视线却扎在她身上任由她越跑越远,快要拐角不见。
男人的面子终是再也扣不住的脚,他三步两步冲上前去拽过她的手肘呵道,“我不会再为难你待在我身边了,你有必要看见我就逃跑吗?”
“你不要拉着我,放手哒!要是被看到怎么办!”
他眼儿一眯,被刺伤的痛袭来,手一松,嘴里溜出他这辈子最窝囊的一句话,“我不碰你,你陪我走一段。”
她停下推拒,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他薄唇一开,轻幽道,“我一个人很无聊。”
她想顶回他,不要只是无聊的时候才找她,不要只是没人的时候才想起她,可他那难堪的表情让她咽下冲撞的话语。
他那央求的口气是她会错意吗?他想散步?没必要找她的。没人陪他吗?被罢官后的人情冷暖是不是让他更讨厌她趋炎附势了?
她正在仲怔间,却见他已先一步走到前头,很遵守君子之约与她保持着几步之遥,她心下一酸,脚步不听使唤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敢走太慢却也不敢靠近他,留出好大空间让雪点儿漫天砸下。
几步之后,见他不言不语,只是径自往前走,她皱着眉头努力想打开个不会让两人尴尬的话匣,可找来寻去才发现,他们之间每个话题都是雷区。
她不能问他姐姐过的好不好,他亦不会想知道她在太傅府里过的怎样。
以前的暧昧不能聊,勾起来难免尴尬,现在的状况不能聊,说出来更加难堪。
他们该聊什么好?
“他对你好吗?”
面前传来的问讯让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张望,却是只见背影不见表情。
“唔。恩。好。”
“有多好。”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比起我呢?”
“……你觉得呢?”
“嗤”他讥讽地笑声传来。
当然好。他没用她喜欢的粉色裹着她。他没问她喜欢吃什么菜。他一直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迟钝到她离开了身边好一阵才体察浑身的不对劲是因为寂寞这个东西在作怪。连他自己都没觉得有多好,她又怎么会觉得?
“你为什么换了衣服?”
为了要跟你匹配,这种话现在能说吗?
他转头看她一眼,略过她的问题开口问道,“你当真要嫁他?”
“……”
“是因为他对你好,还是……”若只是因为姓梁的现在权大势大,若她只是在意这个,是不是表示他还没被判死刑?他的权势不像女人给出去的心,不是拿不回来的东西,所以……
“这和你没关系吧?”
他被她刺人的答复激得百转千回,“所以,你是真的喜欢他?”
“喜欢梁公子有什么不好的?”
“……”
“他本来就是我订亲对象,他喜欢我对我好不就够了吗?”
她没心眼的话在他耳里分外刺耳,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来警告她,“别人说喜欢你,你就去喜欢别人吗?随便哪个路人甲乙丙丁说喜欢你,你都乐颠颠地接受吗?”
这句话听来那么耳熟怀念,对了,他在西余城时也曾经这般教训她,他那时是嫌弃她的,可却从未怀疑过她。
在他眼里,她只是蠢了点,呆了点,至少不像现在是个心计深沉,见风使舵的垃圾女人。
她缓缓低下头,回答他的话不再有那时的天真幼稚。
“我是呀!要不然呢?一直追着你讨好你,等到最后听你对我吼,我跟你就玩玩而已,我没想过要娶你,也没想要小猴子吗?”
“……”
“我不是什么事都能好好好的,我只是有点蠢有点呆,不是不会难过伤心的。”
她承认他若有似无的惦记勾挑了她,否则她不会压抑不住地吼出来,她承认她还没能彻底忘怀他,否则不会一见他落寞就贴上去,她不该停下来跟他废话的,狠心下来,转身就走好了。
“时辰不早了,我好冷,先回去了。”
一双黑靴出现在她低垂的视线里拦住了她的去路,他的手伸向她,可想起不碰她的承诺又迟疑地悬在空中。隐忍沉重的男音砸在她的头顶上惹出她阵阵耳鸣。
“豆腐。不要回去。”
“……”
“不要给他做小。”
“……”
“跟我走,我们出京。”
“……”
“待我见到太皇太后,我终能拿回那些属于我的东西,官职也好,权势也好。”她要的东西他统统都能给。小猴子也罢,对她好也罢,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也罢,他会学着慢慢给,就算速度再慢,但他终能学会的。
她无声地张张唇,终是吐出一声“不要”。
她不过也是他想拿回来的东西之一,面子也好,官职也好,权势也好,她不要像个东西再陪他一次。陪他拿回他要拿回的东西,然后呢。拿回来并不代表想要,想要不代表会珍惜。
她是豆腐不是石膏,不是捅不穿的白面墙,不能一次又一次陪他做实验,不能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穿透刺伤。他的甜言蜜语是裹着糖衣的苦药包,她的苦就吃到这里,她吃够了,不要再吃下去。
他并不意外她的拒绝,只得出神地看着雪地里那排离自己身边越来越远的脚印子。
唐三好是在晚膳前赶回太傅府的,得知梁幸书还没回府,她大松一口气,不远在院子里多做停留就想躲回房间。
一进房门,只见唐四甜正在拨弄桌上插着的数株香梅,一杯凉下的茶水搁在桌上,似乎等她回屋已久。
无事不登三宝殿。
她心下一紧,立刻会意甜儿是善者不来。果真不出所料,还未待她开口询问,唐四甜先开了甜口。
“三表姐,你都是要进梁家门的媳妇儿了?背着夫君私会旧情郎不太好吧?”
“……”
“你说——若是夫君知道他前脚走开,你后脚就去见那齐家世子爷,会怎样呢?”
“……”
甜儿竟找人跟踪她?她早该察觉她百般隐忍的背后是内有玄机的!
糟糕!若是让梁妹夫知道她见了齐天笙,不知道他又会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可怕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