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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家藏画故事系列(三题)

舒乙

齐白石的《蛙声十里出山泉》

齐白石老人一生最有名的画要数《蛙声十里出山泉》,自l95l年问世以来,此画属于老舍家已过去了整整62年。今年,经过四位子女的一致同意,决定拿出来献给国家,让它成为公众的财产,由中国作家协会中国现代文学馆保管。此决定一出,不少人都认为,存放地点的地位有点“小”,应该给国家博物馆或是中国美术馆。其实,说来话长,这里面有许多故事。

核心是这幅画和文学有关。一是求画人是老舍先生,画是因文学而生的;其二,画是命题画,是按古人诗家的名句的意思而成画的,是文学和美术的共同产儿。老舍先生一生爱画,和许多大画家是好朋友。他自己一笔都不会画,除了偷偷在笔记本上画过小人、小草、小花,差不多是幼儿园水平,非常有童趣。一辈子没有画过什么画。他可是收藏了许多画作,还有扇面,后者居然还成了系列。他还写过不少美术评论,对不少画家评头论足过,说得头头是道,足见他对美术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老舍先生一辈子喜欢齐白石老人的作品,早在l9SS年,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时,那时他才S4岁,曾求在北平的许地山先生帮助向老人求过一张《雏鸡图》,是一张精品,也是老人的代表作,一直是老舍先生很珍爱的家宝。这一张仿佛是开头炮,引来了后续的一系列故事。l94S年秋天夫人胡絜青带着三个孩子逃出沦陷的北平,把《雏鸡图》和齐老人为答谢胡先生给齐家孩子们补过课而绘赠的《蝦蠏图》一并带到了重庆北碚,哪知,却立刻引来了一堆谣言,说老舍先生有一箱子齐白石,发了横财。《新华日报》专门为此出面打抱不平,为老舍先生公开辟谣。老舍先生自己不慌不忙,写了一篇《假如我有一箱子齐白石》的小文,借机把那些在大后方发国难财的家伙挖苦了一顿。直到l949年以后,老舍先生和齐老人在北京亲自见面之后,他们的艺术交往逐步走向了高潮,奇迹般地成就了一批齐白石晚年好作品的问世,留下了可称作千古传奇的趣闻,从而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一笔重彩。l95l年,老舍选了苏曼殊的四句诗句,向齐老人求画。老人很漂亮地完成了四幅画作,裱出来之后,挂在寓中客厅西墙上,满壁生辉。老舍先生受了鼓舞,这回找了四句表现难度更高的诗句再度向老人求画,其中最难的就是查初白的《蛙声十里出山泉》和赵秋谷的《凄迷灯火更宜秋》这两句。查初白是清康熙时期的进士,官至翰林院编修,著诗万首,被誉为白居易、陆游之后的“那一人”。老舍先生选中他的《蛙声十里出山泉》诗句也确实是一个妙招。齐老人得信之后,超水平地创作了两幅杰作,其中对《蛙声十里出山泉》,他用重墨在纸的两侧画了一个山涧,急湍的山泉在山涧中流淌,水中游弋着六只小蝌蚪,上方用石青点了两个青青的远山头,青蛙妈妈在那里呢,她的声音传出了十里之遥,到了山涧的这头。画作完成之后,在老舍先生客厅挂出之后,消息立刻传向四方,轰动一时,成为中国文坛画坛一桩大事。这大致是l95l年秋天的事。当时流传的说法是,老人得到命题后冥思苦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灵感,提笔完成了有奇妙构思的绝品。当朋友们询问时,老舍先生自己也这么说,总是对老人的聪明才气和创作水准倍加赞赏,称他不愧是世界级的美术大师,9l岁啊!

这张画后来常常挂在老舍客厅西墙上,许多文艺界的朋友都欣赏过。有关它的故事上了小学教科书,上了齐老人的几种传记。此画还正式出版了国家邮票。后来,为了安全起见,根据胡絜青先生的建议,暂时交给我任职的中国现代文学馆保管,锁在该馆库房的大保险柜里。

20ll年,北京文史研究馆的《北京文史》杂志改版,它的一位策划人杨良志先生向我约稿,我写了一篇长长的回忆文章给他,题目叫《齐白石和老舍、胡絜青》。哪知道,文章发表时,竟然同时刊登了老舍先生当年求画的原信,信下面注明是“北京画院供稿”。这封信披露了一段惊人的史料,大出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意料,原来老舍先生在求画的同时,居然主动提供了绘画的构思,其中关于怎么画《蛙声十里出山泉》,老舍先生用红毛笔写到:“蝌斗四五,随水摇曳;无蛙而蛙声可想矣。”

这封信像一颗炸弹,立刻轰动了整个美术界。原来,这幅杰作,真的是两位巨人用接力赛的方式取得的成果:老舍先生出题,出构思,定基调;齐老人继而完成美术构图和实现艺术创作。而且,老舍先生对谁也没有提过这封信的内容,反衬了他人格的自谦,平凡而自然,以及那个时期文人之间友谊的真诚和无间。

一句话,这幅《蛙声十里出山泉》是丰富想象力的辉煌结晶。而且,这种按诗意作画的绘画方式也就成了中国画里特有的一种创作门道,由于构思巧妙,意境绝佳,所产生的作品绝对是原创孤品,非常罕见,几乎件件都可能成为上上品,开启了一片美术新天地,为中国画常常复制自己找到了一条背律。

于是,这个故事本身成了诗。

傅抱石《桐荫图》

傅抱石先生和老舍先生是好朋友。他们相识始自抗战的重庆时期。这种友谊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那时傅先生在南京主持江苏美术学院和江苏美协的工作,是南京画派的领袖,也是中国美术界的领军人物之一,名气很大,创作力旺盛,佳作不断。傅抱石先生是全国人大代表,每年都到北京来开会。老舍先生总要尽地主之谊,邀请傅先生到家中来小坐,并一同下小馆叙旧。他们之间的交往留下了不少美妙的故事。

有一次,一九五三年秋,傅先生又到北京来,照旧被老舍先生请来家中作客,谈话之中,突然老舍先生提到一张叫《桐荫图》的旧作。傅抱石先生吃了一惊,而且受了感动。原来,这是一张傅先生自己最喜爱的画。画的是重庆金刚坡下的旧居,是他自己住了七年的老屋。屋子建在几株高高的梧桐树下。傅先生用他的大泼墨和多层次的丰富笔法将整个画面布满了梧桐枝叶,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树荫之下有一间小茅屋,窗极大,看得见屋内有三个古装人在赏画,他们打开一轴画弯身观看,好像在热烈地讨论着。有趣的是,此画是画他自己和朋友们,虽然是古装。当时,郭老曾来此观看傅抱石作画,见有此图,颇为欣赏,很想收藏,傅抱石竟然没给。别看他们是非常好的朋友。抗战胜利后,傅先生将这张画带回南京,仅在每年春节时,拿出来悬挂几天,然后又收起来,当作最心爱的宝贝。

想不到,老舍先生也还记得这张画,无意之中问了起来。傅抱石先生立刻受了感动,连忙回答:“还在还在。”接下来老舍先生向他求画,他允诺,并没有多说什么。其实,他正在独自酝酿一件大事。

回到南京,他将《桐荫图》找出来,郑重其事地在绫子圈的左下方用毛笔字写了一篇题跋,共计一百三十三个字,占四行,真正是一篇小文,将这幅图的来龙去脉,叙述得清清楚楚,然后将此画派专人抱到北京,赠给了老舍先生和胡絜青夫人。

题跋是这么写的:

抗战期间居重庆西郭金刚坡下凡七载老屋一椽隐高树中承友好往往降驾评览嘱作癸甲之间每借以成图或曰桐荫或曰浓荫皆读画景也此帧随身最久偶偶品视亦无非回忆一番今秋在京舍予兄忽道及并嘱经营一图盖自郭老斋中曾观拙笔属致日抚奉法藏即乞与絜青夫人俪政一九五三年十一月廿六日南京记傅抱石这张画上有傅抱石用篆字题写的落款:“甲申二伏中挥汗抱石”。甲申是一九四四年。从成图到出手,中间已相隔近十年。此图的艺术价值在于它真正是一张当代中国写意画,不完全写实,有变形,和自然实物已大不相同,又不同于西洋风景画,它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又朦胧,还自然,既概括,又具体,要粗有粗,要细有细,恰好把大树的多叶多枝多层次多错落表现得淋漓尽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桐荫”,整体性极为完美,是风景画中的大突破者,前所未有。

而画外的故事更是感人。中国古代文人的高贵品德在傅抱石先生身上表现得既自然,不留痕迹,又特别强烈,堪称一例光辉典范。友谊高于一切,不讲任何价钱,远离金钱,远离经济利益,不沾一分钱,虽然送出的是一件无价之宝。

这个故事会给今天的画家和书法家以多大的教育啊,绝不是技术和技巧,而是心,是情,是品格。

真是一面大镜子。它给了“金钱挂帅”以惊雷般的震撼,彻底颠覆它,摈弃它,蔑视它。

林风眠《川江图》

林风眠先生是中国现代美术大师,是一代宗师,拥有开山鼻祖的地位,在美术史上是一位站在转折点上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人物。不过,正由于他的创作不同一般,不合“正规”,不入“主流”,一生坎坷,一生不得志,一生忧郁,最后,甚至被迫孤身出走,悄然离去,孤独老去,离世,像一个希腊悲剧中的英雄。

林风眠自己的画风转变始于抗战时期。应该说,如果没有抗战,也就没有后来名扬天下的林风眠,而顶多是出现了一位留学法国擅长画西洋画的现代画家,不过不管他在油画路上怎么画,说到底,也画不过欧洲人。有了抗战,情况大变,在西南大后方物质条件极差,连画布、油画颜料都难以找到。生活条件艰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整天流离失所,巅泊不定,到哪里去找一块净土安置画室,支上画架画油画呢,加之无锅、无灶、无米,难做无米之炊啊。

怎么办?四川有土纸,有毛笔、有墨,有矿颜,有砚台,改用这些来画画吧,用它们还是来画“油画”!也就是说,用中国传统的材料和工具,用画油画的技法,去画一种新画,前无古人,走新路,出新招,谱新章。

于是,出现了一个崭新的林风眠。这个新的林风眠价值无穷。因为这种新画的发明权属于林风眠,他的做法具有突破性,具有独创性,具有普遍推广的启示。于是,一条小径可以变成通途,一个人可以带出一支大军,浩浩荡荡!这个,不得了。

这个时候,在重庆,老舍先生和林风眠相识了,而且成了朋友。林风眠主动送了一张画给老舍先生,这张画就是《川江图》,恰恰画的是四川的嘉陵江,此时此刻,老舍先生和林风眠先生都住在嘉陵江边上。这是一张无比亲切的画。

老舍先生喜欢这张画,不光是因为亲切,还因为它有特别的意义,它是新生的婴儿,它是曙光,它是新纪元之始。一句话,它是方向。

老舍先生立刻将它装裱好,和一小幅沈尹默先生送给他的行草诗作一起裱在一个立轴上,一上一下,画在上,字在下,悬挂于北碚的斗室中。沈先生的诗如下:“小别能为一日留,眼前人物总悠悠。曾云饮啄寻常事,浅意深情不自由。”旁边是一张徐悲鸿先生的《水牛饮水图》,再一张是齐白石老人的《蝦蠏图》,三者呈鼎足之式,立刻将这间斗室装点得“蓬荜生辉”,真像是三颗耀眼的明星。来了客人,是一定会被老舍先生隆重介绍给客人们看的,这是他的骄傲。

这张画有五大特点:一、满涂,不留白。这是西画的画法和结构。

二、墨色很重,基调是凝重的,纸上只有黑、灰、褐三色,是中国画的基本色调,恰好是重庆多雾山色的写照,也是重庆沉闷政治空气的反映,时代性很强,叫做无于声中听惊雷吧。

三、大写意,笔触泼辣,老道,简练,有劲,绝不返复涂抹,不像油画,给出的倒是一派酣畅淋漓的笔墨之功。

四、唯独江水是无色的,白的,映出山体的倒影,层次很多,反差极大,有远有近,有岸,有滩,有礁,有山体,有群峰,有瓦房,有排房,错落有致,构图奇妙,程式完整,在粗犷中传递了力量,给出了光明和希望。

五、不题诗,不写字,不属上款,不盖私印,只签“林风眠”三字,又是油画的格式。

这是一张“混血儿”。他长大成人之后就是一派,一大派!很有个性,很有艺术价值。

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原载《中国艺术报》2013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