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甑子场
10963200000052

第52章 后记

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第60军178师政治部主任朱向璃,正在成都东北边一个叫石板滩的地方,整编集训国民党投降部队时,接到一纸调令。调令要他立即启程回成都军部接受指示,到北京去外交部报到,之后赴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某国大使馆武官。

朱向璃及护送他回成都军部的一个加强班,途经龙潭寺乡时,被数千叛乱分子武装拦截,遭到惨无人道的开膛剖肚、凌迟杀戮,史称“龙潭寺惨案”。惨案发生在1950年2月5日,距蒋介石从成都凤凰机场(亦有新津机场之说)飞去台岛不到两个月,距成都解放仅39天。

以“龙潭寺惨案”为发端的西南各地土匪暴乱事件,由邓小平、刘伯承、贺龙上报中共中央、中央军委后,毛泽东主席十分震怒,于1950年3月签发了《剿灭叛匪,建立革命新秩序》的剿匪令。自此,“变天”与反“变天”的较量与斗争开始了;自此,一场空前的、长达三年多的全国剿匪战斗正式打响;自此,平叛与剿匪这对硬词,浩大而血腥地嵌进了中国历史书写,登上了中国政治舞台。

成都平原上,紧接“龙潭寺惨案”,更大的“三三叛乱”又在以洛带为腹心,龙泉、龙潭寺、西河、黄土、三岔、石盘、贾家等乡镇为依托的成都东山地区爆发。

刘惠安是民国洛带的末代镇长,也是共和国洛带的首任镇长。《龙泉驿区志》载:刘惠安两度兼任金堂、简阳、华阳三县联防办事处主任,民国政府军队路过洛带甑子场,未经他许可,不准进街。

我生在成都平原西边的灌县(今都江堰),后来随母去了大巴山中的万源,再后来又移居到成都平原东边的龙泉驿。以上史实,就是我移居到龙泉驿后知道的。

洛带镇隶属成都市龙泉驿区,龙潭寺亦与龙泉驿接壤。即或这样,我也是移居到龙泉驿七八年后才知道的。具体说来,我是看了《成都市志》、《龙泉驿区志》、《简阳县志》、《用鲜血建立和捍卫新生的红色政权--简阳平息“三·三暴乱”追述》(载简阳市西南服务团团史研究会、简阳市二野军大校史研究会《简报》)、《龙泉剿匪记》(傅全章撰写,中共龙泉驿区委党史研究室编印)等资料,以及在写作《花蕊中的古驿》、编选《龙泉驿民间文学故事365》等人文地理图书,编剧30集电视连续剧《滚滚血脉》(改编自刘晓双同名长篇小说)过程中,才逐渐知道的。

我知道,大多数龙泉驿人,更大多数成都平原人,他们至今都不知道--还有更多的川渝人,更更多的国人,以及异邦的同类呢?

他们不知道,不是他们不想知道,而是文字、声像和一季一季涌至的时间落叶,覆盖了最初的非时间落叶。记忆在覆盖中探出头来,朝令夕改,又像万花筒:它是个人的记忆式态,也是集体的记忆肖像。不可靠,是记忆的最大特征。同一件事,只消过去三五年,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记忆。

忽略和更改重大史实,是不应该的,也是不正常的。

对此,我感到落寞、悲凉和无语。多年来,我一直深怀着这样的感觉。

仅仅是为这种感觉找到出口,仅仅是为排遣这种感觉,我竟自有了试图从时间落叶中拽出那段历史、还原那宗事件的念头和劲头。

我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就是不关心一切,也应当去关心碰巧出现在身边的那些、牵动了历史重大事件与重大进程,而又在历史的漫天尘埃中消弭得无影无踪的小人物。况且,抽丝剥茧,拨雾见日,还事物以本来面目,本是一位作家的良心所在与道德使然。

说了这多的“知道”,可是,我真的“知道”吗--60年前的那些往事?我如果“知道”,为什么迟迟动不了笔?显然,对于“拽出”和“还原”,我是一个“不知道的人”。很多时候,“知道”就是“不知道”,其后果,更是对肤浅与轻狂的诘责与惩罚。

小说需要细节与写点,前者是小说的“小”,后者是小说的“说”。这些,我还没有找到,或者说,找到的,不充分、不理想--它们还不能说服我,更不能说服读者。

我不愿意在想象中寻找。我不愿意寻找到的东西,不接“地气”、不带“人味”。

我一直在刨食,岷山,巴山,现在到了龙泉山,刨了一辈子食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存在一处,不刨食的地方,饭,张嘴就来,水,呼气即至,不见一丝丝柴禾却周身尽暖,纸是包不住火的,没关系,包不住就包不住吧,把这地方端进书中,会不会,刨刨书,满纸都是麦浪、稻香?刨了一辈子食才知道,即或虚构一个小镇、一处气场,也有欢乐的惊慌。

这首《甑子场》,是多年闲来无事游移无助日子,对我唯一的馈赠。

终于在残黄的史海中捞出了成都退休警察毛思寇的一段讲述文字:

“朱向璃被害史称‘龙潭寺惨案’,领头者就是当日上午围攻公安干部的乌杰。此事缘由还得从头一天说起,龙潭寺一个中年妇女到成都市区公安十三处报案,说她的女儿被当地恶霸徐银生抢走并囚禁在其家中。徐银生又伙同另一个头目巫杰找上门来,将与她女婿黄德兴同住一室的居民高云打死,黄亦被打伤,因装死才幸免于难。2月5日清晨,公安分处派出几名公安人员前往龙潭寺调查此案,并打算解救被囚禁的黄妻。不料,遭到乌杰等煽动的百余名叛匪围攻……”

老实说,我对成都退休警察毛思寇记忆中的“2月5日清晨”,是持保留态度的,但我一点不怀疑他记忆中那个“中年妇女”的女儿。

正是这段讲叙文字中的“一个中年妇女”的女儿“她”,让我找到了小说的“小”和小说的“说”。

“一个中年妇女”的女儿“她”,生发了这个小说又救了这个小说的命!

“她”就是小说的第一主角扣儿。有了扣儿,也就有了“一个女人与三个带枪男人和一个不带枪男人的故事”。我把“龙潭寺”和“洛带”揉在一起,虚构了一个镇名“龙洛”;我把“龙潭寺惨案”故事植入龙洛,把“三三叛乱”故事及洛带场景叠合在甑子场;将洛带镇长刘惠安作为安的原型,龙潭寺叛乱头目乌杰作为乌的原型,军统成都特务头子李才干作为菜的原型,国民党残匪马力作为马的原型……我就做了这些活儿。

对于我做的活儿,诗人作家席永君评价说:“美国人以胶卷镜像还原历史,凸凹以小说文本创造历史。这是一种绝妙的互文关照。”

席永君先生提到的美国人,是美国《生活》杂志摄影师卡尔o迈当斯(CarlMydans,1907-2004)。卡尔o迈当斯1941年夏天沿成渝公路,从重庆到成都途经并逗留龙泉驿期间,拍了百余幅龙泉镇、洛带镇甑子场照片--本书采用的正是这些照片。感谢卡尔o迈当斯为我们拍摄了这些精美、珍稀的照片!

这是一本历史小说还是当代小说?爱情小说还是战争小说?玄疑侦探小说还是诗性寓言小说?跨文本小说还是非虚构作品?新写实派小说还是魔幻现实派小说?爱恨情仇还是政治幻觉?乡村叙事还是城镇物语?史诗呈现还是底层书写?……

所有的好小说都是无法归类的。但愿此论是对这本小说的量身定做。

这本小说取过很多名字:《平叛1950》《变天》《桃花与罂粟》《一变再变》《一九五○年的爱情》《桃花1950》《唇上的天气》《第一枪》《叛乱》《枪》《天气》《桃色》《一个女人与三个带枪男人和一个不带枪男人的故事》。如果有人看完后发问,怎么可以这样写“平叛”这类重大事件和严肃题材呢,怎么可以这样叙述一个小镇的传奇故事呢;我的回答是,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对于小说/艺术创作/创造而言。

是啊我就这样写了。所幸,还发现了“理想的读者”。

写这个《后记》时,掐指一算,我移居龙泉驿、回归成都平原,已整整二十个年头。

这本书也许什么都不是,但对我来说,它的确是一条活过来的脐带。有了这条脐带,我与龙泉驿、与都江堰、与成都平原,才算真正粘连在一起了。

窗外阳光顺畅,山上桃花丁当,扣儿婆婆洛带晒太阳,马儿跑哇汽车唱,土著爹哇客家娘,扣儿婆婆笑笑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