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甑子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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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结篇

扣儿婆婆

我在甑子场街边北巷子口子,匆匆吃了一碗客家烩面,正要去车站赶班车把好消息尽快吿诉扣儿婆婆,却被满世界找我和陌生人的“一村一大”那双贼精贼亮的鬼眼睛一下逮住了。

听说陌生人已走,“一村一大”变得颓废而怅然若失,又听说陌生人走时已为龙洛镇最后的“钉子户”买了安府老房,就变得兴奋不已,声音都变得不像鹡鸰了。我对她说:老房子需要装修,还要添些东西,因此,我决定把我这本书的稿酬全部捐给扣儿婆婆。但我估计她不会接受,所以,我想交给你,就以你们村委会的名义补贴给她吧。回头你把账号给我,我先把出版社付我的十万元订金打给你。听我这样说,她有喜上加喜的飞扬。她说:大作家,要不,我们先去村支书那里,把好消息告诉支书后,再一同去扣儿婆婆家好不好。我说:不好。又说:支书是你的“一把手”,与我何干。

她就一个人去了支书那里。支书一听果然高兴,连称她会办事,很有协调能力和资源整合能力,很有办事效果。她得了表扬,知道该自己退场了。果然,她刚一出支书办公室,支书就给镇上打起了电话。支书一放下电话就想,这会儿,镇上一定在给区上拨电话了。

“一村一大”在去扣儿婆婆家的半路上,接到了支书电话。支书说,现在最要紧的是马上与“钉子户”签协!她回答,请支书放心,我正走在签协的路上,支书您就静候佳音吧!伴着她的话音,是粗砺的犨犨之声。

扣儿婆婆一早就坐在院坝里,等着陌生人把最后一封信带给她。

自陌生人闯入她的生活后,每天早上坐在院坝里等信、看桃花,等到信后,拆信、拼信、读信、回忆,已成为她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很多时候,为增加这项工作的难度、延长工作的时间,她会把信纸放一边,信封放一边,然后非常耗工费时地,将每一封信。准确无误地,搬入运载它来的那艘纸飞船中,再然后,将纸飞船按先来后到的时间,进入秩序。最后,打乱秩序,让一切重新开始,如是循环往复。--其实,陌生人到来之前,她就这样做了,每年农闲时节,纸飞船也没有这么多,她做起来得心应手。陌生人出现后,这样的工作已进行了十九天,今天是第二十天上了。

扣儿婆婆知道,结局将在今天看到,真相与秘密将在今天打开,说到底,写信人将在今天从信封中走出,显形,向她走来。

写信人将在今天告诉她,他就是写信人。最后一封信上的那个字,就是给她写了六十年信的那个写信人的名字。

七十九封信七十九个信封撒在院坝上,白的、黄的,好大一片,被透过桃花的微风吹动着,发出一种急切的又愿意又不愿意的声响。

扣儿婆婆坐在这片信海洋中央,满目都是信的飞翔,满脸都是信的迷茫。

仪式般坐在信中的扣儿婆婆,没有等来陌生人。她看见是我,有些失望。我说,扣儿婆婆,她走了,走之前,她让我把一封信交给你。说完,我把第八十封信递在了扣儿婆婆干枯如桃桠的手上。

扣儿婆婆拆开第八十封信看了。

扣儿:

……禾。

二零三零年二月五日

禾?是禾?禾不是已经死了吗?不是六十一年前就死了吗?怎么可能是禾呢?

喊过之后,扣儿婆婆半天不吭气。之后,她把八十封信按时间顺序拼合成一个大圆圈,之后,她绕着院坝读了起来。她绕着院坝走了三圈,读了三遍。

扣儿:

爱你,但不值得你爱。爱是自私的,我是不自私的,但我不是爱的反面。现在看来我错了,我毁了组织荣誉。该镇压的,是我。安或许冤枉,鱼儿后来说过安没参加叛乱。为维护组织荣誉,我隐瞒了真相,我是禾。

二月五日

看上去,扣儿婆婆明白了信中的意思。为了让她明白信外的意思,我把禾的孙女留给我的那张纸递给了扣儿婆婆。同时,还把“两证”递给了她。扣儿婆婆看了信,又看了“两证”。

啊!她是禾的孙女?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你有她的电话吗?快,快给她打电话,我要跟她说话!

我摇着头像犯了错误的学生:电话、地址,我都没有。

后人疑惑地望着我,我就把扣儿婆婆手上的信和“两证”取来,递给了后人。扣儿婆婆进了一趟屋,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条布袋。她一跨出门槛就对我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搀扶着扣儿婆婆走在桃花盛开的山路上,我给她讲了禾的孙女讲给我的禾的故事。我才讲到中途,扣儿婆婆就抹上了眼睛:禾怎么能这样?他在老家拖着一家老小,容易吗?你知道,这石碾村的房子是咋个建的,是哪来的钱,其中的一大半就是攒下了他寄来的钱啊!哎,他临到死,还想着我,我……哎。

扣儿婆婆带我看的地方在她家后山桃林中。我把禾的故事一讲完,就到了。面前有四座坟茔。扣儿婆婆直接把我带到墓碑上錾画了一株禾苗的那座坟茔前。

看,这就是禾的坟!他都死了六十一年了!他多累,死了还在念我,想我、帮我……

我把四块墓碑一一看过,上面刻画的图案,除了一块禾苗,还有一块鹌,一块蛋,一块鱼儿。我暗忖,鹌,是安在扣儿婆婆心中的图案表述。

这时,“一村一大”说话了。她是从村委会赶到扣儿家,听了后人的介绍,看了“两证”后,一路追到这儿来的。她说:扣儿婆婆,现在情况清楚了,这位禾爷爷已在他老家有坟了,要不,明儿我安排人把禾爷爷这座坟平了?

扣儿婆婆愤怒了,一点手杖:平了?不!我和禾已相守了六十年,我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我活着与这四个男人在一起,死后也要在一起,缺哪个都不成!

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竟愤怒了“钉子户”,吓得“一村一大”忙不迭道歉:对不起,扣儿婆婆,不平,不平,依您,依您!道歉之后,又暗道,这老婆子也真够骚性的,活着时与四个男人快活过痛苦过还嫌不够,死了都还想再来一遍。不过这也真让人怪妒嫉的,本女子要是也有如此绚丽斑斓、奢侈糜烂的爱情,多好!可一想到老婆子快活日子的超短暂、而苦难日子的超漫长,她还没来得及陷入利弊权衡的泥潭,就立马不当扣儿婆婆了。

被扣儿婆婆吓了一跳的她恐再生事端,急忙从提包中拿出拆迁协议、笔、印泥,让“钉子户”签印。她知道,只要面前的“钉子户”在协议上签个名儿、捺个指拇儿印,城乡一体就不是她的愁了,私宅就变成了公地。

扣儿婆婆这时像恍然想起什么,停下手中的笔,急问“一村一大”:你们搞那个啥城乡一体,拆房变地啥的,该不会动我这四座坟吧?

“一村一大”说:按照规划与要求,不平坟,要迁坟。但在《迁坟公告》发出十五个工作日后,墓主代理人还不迁坟,我们就会平坟。

扣儿婆婆问:往哪儿迁呢?

“一村一大”说:集中迁往公墓园区。

扣儿婆婆问:我晓得,禾是革命干部,没问题。可六十年前的地主、畏罪自杀的叛匪、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可以迁吧?

“一村一大”一愣,声音不像鹡鸰像起了舞蹈:这……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我,我还要去请示一下领导,咨询一下民政部门。这样,扣儿婆婆,不管可不可以迁入公墓园,这些坟我们一定会为您妥善解决好的!

扣儿婆婆说得斩钉截铁:死人不先住安稳,我这活人哪能住安稳?这样吧,你们把这坟的事儿解决好了,我就挪窝,解决不好,我还住这山上!至于入不入公墓园,不在乎,但必须得有个窝!这是他们四人的根,也是我的根,不能说没得就没得了!

我说,扣儿婆婆,应该没问题的,日本鬼子、国民党,那些大活人大罪人都可以来大陆走动了,死了的人就更没问题了。又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对也罢,错也罢,都成历史了。所有的是是非非,都成历史了。谁还去跟久远的历史较劲儿、较真儿?

最后,扣儿婆婆向我和“一村一大”摆了摆手:你们走吧。让我清静清静。我要给禾读信了。

之后,扣儿婆婆倒拎布袋,倒出了袋里的东西,那是八十封信。第八十封信,是她刚刚在老屋里写的。

那是扣儿婆婆一封一封对八十封来信的回信。它们从未发出,又无法发出。它们散落在四座坟前的草甸上,像一地桃花的碎影,使出阴阳相隔的两重光。

扣儿婆婆读信的时候,禾的坟噀起了雾,银色的雾。雾罩着坟,还罩着一个朴素、安静的女鬼。

女鬼的下方是土地。雾的上方是雾,再上方还是雾,在更广大的雾的尽头,天哗一声罩下来,覆盖大地。

2011.10.28初稿,2014.3.29定稿,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