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拙译《伪币制造者》序文。曾连载重庆《时与潮文艺》四卷五、六两期。文中材料取自读《纪德全集》时所作的一千三百十三页笔记。作为一本小说的译序,也许长得荒唐;但比较说,这是我论纪德的文字中最花力气的一篇。关于此文写作经过,曾在《纪德在中国》中提及。
Ⅰ
抛开我这书;千万对你自己说:这只是站在生活前千百种可能的姿态之一。觅取你自己的。
——纪德:《地粮》
几千年来的文明已使我们生存的这世界有着一切现成的安排,如果我们愿意的话,都可循规蹈矩完成这一生的旅程。只有极少数人对这旅程的趋向,对这旅程的节目突然起了怀疑,只有更少数人则因怀疑而加以探索,由探索而发出问题,这少数的选民即是我们所谓思想家与艺术家。在常人目光中,他们多少都具有一些反常的迹象,唯其是反常的——由于某一方面发展的不足,或另一方面的特殊发展,他们才能从一种新的角度去接近生活,体验生活。以法国而论,十六世纪蒙田(Montaigne)对个人“自我”的发现,十八世纪卢梭(J.J.Rousseau)对外在世界的直接反应——他所掀动的巨浪不仅使人类的敏感变质,而同时使人类的宇宙变形,或是晚近从事潜意识的探索,在艺术境界中以“心理的持续”去替代“历史的持续”的普卢(Marcel Proust),他们都曾使我们所呼吸的精神与情绪的空气发生一种新的变动,都是开拓这精神世界的不朽者。无疑,迟早纪德也将被列入他们群中。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纪德的影响已开始渗透到战后一代青年人心中,这影响开始在酝酿、弥漫,自法兰西的核心——巴黎,扩散至欧洲的每一角落,扩散至非洲与远东;第二次大战的今日,在众目集注的美国,一九四四年有被读书界认为“纪德年”的可能见本年三月六日New York Time.。纪德在当代人心目中所造成的这一卓越的地位决非由于偶然。当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与思想家中,很少有像纪德那样更为传说有意或无意地所蒙蔽,所歪曲;如今这重重雾影已渐次消隐,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永远在更新,永远年青的老人。距今一百四十四年前的今日,拿破仑在Erfurt召见六十高龄的歌德;当这一代伟人走近他跟前时,拿破仑不禁惊叹说:“Voil un homme!”(这真不愧是一个人!),无疑,最莫过于这颂赞更能道出歌德的伟大。个人意志的英雄时代已成过去,曾经拒受一切世俗荣誉的纪德纪德并非法兰西学院会员。虽然当日Boylesve曾百般怂恿纪德去候选,纪德不为所动。如果必需替纪德找一个头衔,当法郎士(Anatole France)去世后,英国皇家学院曾一致通过纪德继法郎士为该会名誉会员。(见Edmund Gosse致纪德书简)
,来日对他发出这惊叹的将不再是另一个拿破仑,而是把目光永远向前看的大众青年。“你啊,你将在我不再听见大地的声音,我的嘴唇不再饮它的露水后才来的——你啊,你以后也许会读我的——我是为了你而写这些文字”此处译文系用卞之琳译《新的粮食》(Les Nouvelles Nourritures, 1935)译文。。这无数的“你”,大众的“你”已开始在这一代中诞生。
纪德是一个知名“不安定”的作家。在我们日常字汇中,这三个字本身像已隐藏着无限的危险性,如果我们对这一点不先有一基本的认识,解释纪德或理解纪德都不免是落空的。
所以造成纪德的不安定与动荡性的基本原因,纪德自认由于遗传的特殊配合:纪德的父亲出自法国南部朗格多克(Languedoc)的新教家庭,纪德的母亲出自法国北部诺曼第(Normandie)的旧教家庭。他在自传《如果麦子不死》(Si le grain ne meurt...)中曾说:“论不同,无过于这两家;论不同,无过于法国这两省,它们在我身上汇集了它们矛盾的影响。”北方人的深沈持重,使纪德倾向于内心体验,南方人的明朗辉耀,使纪德倾向于官能的乐趣。纪德爱孤独,在孤独中他才能感到自己思想的活跃,但同时他又必须不断离开巴黎:他喜欢永远在途中,他喜欢“为启程而启程”。纪德是一个最个人性的作家,但同时却又是一个最“忘我”的作家。“仅由于对人的同情,我的心才在那儿跳跃;我只为别人而生活;代人生活,或是说,跟人生活,而我从没有比躲开自己而变作任何另一个人时更感到生活的紧张。”(《伪币制造者》)如是纪德在内心中永远起着争执。“我常自信自己所以不能从事于文艺创作,”再引他自传中的话“实由于藉此我才能使自身中殊异的因子求得协调,否则它们会永远相互斗争,或是至少在我自身中作不断的争辩”。因此,文艺创作对纪德可说是使纠缠在他身中的郁积得以倾吐,也即亚里斯多德的所谓净化。至于实生活中的不安定,纪德则听其自然,认为这至少胜于沈滞。一九二七年出版的《刚果纪行》中,纪德曾引英国十九世纪诗人济慈(Keats)书简中的话作为题语:
Better be imprudent moveables than prudent fixtures.
(与其战战兢兢固守,不若放胆飘游。)
而《地粮》中:“我使自己成为飘泊者,为的能和一切飘泊的事物相接触。”又说:“宁过一种至情的生活,而不求安息。除了死的沈睡以外,我不希望别种安息。”又说:“奈带奈蔼,别停留在与你相似的周遭……当一种环境已与你相似起来,或是你自己变得与这环境相似,立刻它对你不再有益。你应离开它。没有比你的家,你的居室,你的过去对你更有害的。在每一事物中你只应接受它所给与你的教育……”而因此也就使一些卫道或卫教,短见或成见的批评家们感到不安,以为纪德的不安将会蔓延及整个社会,燃烧起整个社会的不安定。殊不知不安定不仅是纪德个人的特质,而也正是我们所处的时代的特质。而纪德之伟大并不在于他个人的感觉正反映着,代表着时代的感觉,而是在这感觉中他发现了时代的启示。发生于本世纪初年法国文坛上的所谓“白杨之争”(La Querelle du peuplier)的这场笔战很可用来说明纪德的观点。
事情是由当日雄视法国文坛的巴蕾斯(Maurice Barrès)的小说《迁根的一群》(Lcs Déracinés)开始。巴蕾斯这本小说以外省与巴黎的对立,人与其出生地的不宜分离为主题,叙述七个洛林省人离开故乡,飘流到巴黎,而终于在这大都市中沈沦的故事。这小说颇轰动一时,纪德在一八九八年《隐居》(L’Ermitage)二月号中写了一篇书评,立论与巴蕾斯的观点颇不相同。文章是讽意地开始的:
父亲是于塞斯人,母亲是诺曼第人,而我自己偏又出生在巴黎,巴蕾斯先生,请问您教我往何处生根?
于是我决定旅行。
其中纪德说明迁根不一定就有害处。对于一个生命力很弱的人,因转变环境,由于适应力的缺乏,的确可能致命。因此迁根的害处只是对弱者偏面的说法,相反,对强者,迁根正足以使他的生命力灌注一种新的力量,因为新的途径必有新的困难,新的困难必藉更强的意志,更大的力量去克服它们,因此迁根对强者正是发挥这些力量的最好机会。纪德对巴蕾斯《迁根的一群》的结论是:如果巴蕾斯重视他的论题必须证明迁根的危险性,那他所描写的人物不能不是一些弱者与庸辈,人们可以说:他们本来就活该;相反,巴蕾斯如果重视他的小说,以致使他所描写的人物能经当转换环境而不受夭折,那他的论题本身就无从成立。
以后批评家杜米克(Doumic)在《两世界杂志》(La Revue des deux Mondes)中发表一篇书评,文中虽不否认巴蕾斯的论题,却也声明说:
教育的真正目的在使人脱离他所生长的环境。它应该教他迁根。这正是Elever(养育)一字的原义。
不料保皇党作家莫拉斯(Maurras)出来替巴蕾斯大抱不平,他说杜米克教授有点太开玩笑,巴蕾斯先生何不请问他一株白杨不拘《养育》到多高,究在何时曾需使它迁根?
莫拉斯这一责问,可真激动了有园艺癖的纪德。纪德在《隐居》一九○三年十一月号中反诘说:迁根?你以为这在树木是奇事吗?你以为你所见到的白杨开头就生长在它如今所生长的地方吗?树艺学上会告诉你:一切树木,按照它们生长的年龄与其生活力,都需经过两次三次或四次的移植;又说:树木不仅必须移植,而在移植的时候往往砍去它的主根,为的可以使它更能适应新的土壤,增强它的生命力。所以,纪德总结说,莫拉斯先生,你的白杨理论最多只能证明你自己对自然科学缺乏常识,而同时也更暴露了巴蕾斯立论的弱点。
其实成为这争论的基点的,显然,既不是巴蕾斯的小说,也不是纪德的书评,更不是莫拉斯所举的成为笑柄的白杨例子,而是隐藏在这一切后面的两种对立的观念:因袭传统的守护者,但求表面的一贯,没有不惧变;而新途径新理想的探发者,只求内心的一贯,所以敢以万变应不变。因此纪德生活中的动荡与不安定,在他自己正是使他产生“力”的源泉,正像他内心中的矛盾与错综适形成他作品中的和谐与平衡。
Ⅱ
经识了绝端的人才能知足。
——勃莱克(W.Blake)
生于一八六九年的纪德,今年已达七十五岁的高龄。在十八岁写成《凡尔德手册》(Les Cahiers dAndré Walter),而在二十二步匿名发表的这一位青年作家,如今已被公认为法国文坛的导师。纪德在他五十余年的创作生活中,前后曾发表小说、诗歌、戏剧、文艺论文、散文、自传及日记等五十余种作品。他的自传与日记最足阐明他的性格;他的文艺论文,虽不多,却都精到,是为把握纪德的美学观所必不可少的锁匙;至于他的小说与戏剧,正是他曲折的美学观与他雄健的伦理观所配合而成的结晶。
我们在前段中已引过经德自己的话:他之所以不能不从事于文艺创作,因为藉此他才能使自身中殊异的因子求得协调。由此,当可想见纪德的作品与其人所发生的密切联系;由此,为求理解纪德其人,我们也不妨从他的作品入手。这是捷径,但这也是险道。因为任何从事研究纪德作品的人如果对他美学观不先有一大体的认识,由这一方法的应用所产生的结果是不堪设想的。艺术与生活不应看作是两种对立的东西,这是纪德同意的。艺术品必须藉丰富的生活始能产生,它是生活逾量的泛溢。它是生活经过蒸溜后的溶液,“一滴酒精中必然蕴藏着无限生活的总和。”艺术与生活的密切联系是无庸置疑的。但如果说艺术品只是生活的副本,如果说艺术制作即在真实地描摹生活,这在纪德看来,是艺术上最重大的错误:因为没有一种艺术不是实生活的“转位”(Transposition)参阅Feuillets(《散页》)——纪德全集第十三册,页441(Oeuvres Copmlétes dAndré Gide, Tome ⅩⅢ)。艺术境界与自然境界(也即生活境界)的不同在于:在自然(Nature)中是“人出主意,神做主意”(L homme propose, Dieu dispose.);而相反,在艺术中,则是“神出主意,人做主意”(Dieu propose, L’homme dispose.)。换言之,在自然界中人无法逃避自然律,不能不服从自然;在艺术作品中,艺术家的职责则在如何处理自然,使自然就范参阅Les Limites de IArt(《艺术的限度》)——全集第三册,页408—409。。再引申说,自然境界中的纪德不能不受制于遗传律,但艺术境界中纪德所创造的人物虽根源于实生活中的纪德,却已是“转位”后的纪德。因此我们以纪德的作品来解释纪德其人的演变,必须对艺术作品与实生活间的距离随时怀着警戒。
《凡尔德手册》是纪德十八岁时的少作。这是纪德幼年所受的清教徒教育以及其时彷徨在他身中的神秘主义最澈底的表现。小说中的主人公凡尔德是那样疯狂地追求着灵的境界,以致使他鄙夷一切外在世界的诱惑。他所憧憬的是一颗健朗的灵魂:
……别使灵魂苟安于幸福中,使灵魂在它自身强劲的工作感中取得幸福——因此痛苦胜于喜悦,由于痛苦使灵魂锻炼成更为活跃,而当灵魂不愿屈服时,意志也就愈为激昂:诚然人因此受到痛苦,但刚强地去生存的自傲拯救了一切沮丧。《凡尔德手册》——全集第一册,页36。
因此凡尔德坚守着他那圣洁的堡垒:
为的不让任何声息,任何意象……任何外界的一切侵入我的室内使我分心,我把所有窗帏扯上——虽在白昼,灯燃点着,为的造成一种夜读的空气。周围的一切都在沈睡中——一切声息,一切意象。
静穆而又亲切的气氛。更进一步:把钟与表都停了——时间观念已无足轻重;工作在超时间与空间的一种绝对境域中——至于饮食与睡眠,既然时间已不存在,随时都一样——只须记取灯中加油,为的在夜中不致熄灭。
——四壁不见影子;周围尽是黑暗,思想放射出光明。《凡尔德手册》——全集第一册,页46。
但惨烈的是这灵与肉之间所起的搏斗:
我痛恶与这一切接近,而这些吹过耳边的字眼,这些浮浅而油滑的语调,吸血鬼与妖妇的声音;我痛恶它们!我整个地痛恶它们!——而当我走在路上时,我离开行人道,仓皇地在街心奔跑;——远远地看到她们回过头来,接着又是来去徘徊……而她们的姿态,她们的暗语却又不能不引起我的好奇——我真想知道……
那已是两年前的事,第一次而也是唯一的一次——因为如今我很小心而且总避开她们,——其中之一哼着一支幽怨的小曲;讥嘲而又温柔,是那样娇弱而疲乏的声音……当我走过她身边,她回转身来,作着手势,但依然哼着她的曲子。——那是第一次,在初春的一个夜晚:空气是那样温静,而这令人困恼的歌声……我眼中的泪珠不禁夺眶而出;无可奈何地我摆脱自己,我跑向远处。她大声地笑了;在附近巡逻的另一个叫着说:“何用那么怕,漂亮的年青人!……”当时我的情绪是那样紧张,我以为自己就要晕倒;血液直往我的面部上升;一种因羞惭而起的赧红,替她们羞惭,——仅由于听到她们的谈吐所起的污沾的印象。我的双鬓猛跳着,眼睛因泪珠而模糊;我终于溜开。
但在这温暖而恼人的春夜,我总会记起那映着瓦斯灯光,在栗树花放下那歌唱的黑影;而那突发的笑声,脆爽得像一样东西的碎裂;——而我所流的眼泪。是的,我永远会记起;这是那样奇特的一种诗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