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德研究
不久,青春的欲火开始燃烧在少年纪德的心头,但严峻的宗教影响却使他对无法遏止的肉欲发生极大的颤栗。一个春日的傍晚,当他看到街头的神女跑来和他搭讪说:“标致的年青人,不要怕!”他几乎吓得眼泪都挂下来了,他把这事在当日的日记中这样写着:“可怕!可怕!假使这样的就叫作生活,我情愿永远在梦幻中……在梦幻中!”
接着,读书欲也开始发酵起来,雨果(Hugo)、波特莱尔(Baudelaire)、海涅(Heine)的诗篇,都曾使他沈醉;但他一生中受影响最大的两部书却是:《圣经》和《一千零一夜》。
在他十二岁时,他的表妹Emmanuel是他唯一的游伴。童年的爱!难以忘怀的童年的爱!当他年岁逐渐长大时,对于这位童年的游伴的爱情也显得愈切。他决心要写一本书,心想书成以后,便不难博得他衷心念念不忘者的欢心。他母亲对于儿子想作著作家的愿望倒是极为同情的。她把印刷纪德早年著作的用费也列入在家庭预算项下。为要著作,纪德便自早至晚把自己锁在室内,他把钟表全停了,在室内除了书桌只留下一架钢琴。每当思索得疲倦时,他便探首窗外:啊!栗树花正盛开着!他宁静的心再不能安定,青春的欲火一刻不离地纠缠着他。
他变作极度不安。他幼年的家庭教育从没有启示过他这一刻的来到。“怎样好呢?”他踌躇起来;“莫非真的我非委身于踯躅街头的可怕的女人吗?”他想把自己的面具拉下,但是他所受的清教徒教育却又阻难着他。这灵与肉的斗争即是他第一部小说《凡尔德手册》(Les Cahiers dAndr Walter)的主题。
《凡尔德手册》于一八九一年匿名出版。但出版以后竟使他大失所望:没有人能认识这作品的真价值。于是,他设法把自己的书寄赠给素不相识的作家们。这次却应验了,他立刻被当时象征派大师马拉尔美(Mallarm)和勒尼哀(Henri de Rgnier)等所赏识,很快他便被介绍进当日的文坛。这时青年人中与纪德友谊最密切的是日后有名的肉恋讴歌者鲁意斯(Pierre Louys)以及今日法国文坛最享盛名的哲理诗人梵乐希(Paul Valry)。但以纪德的羞涩与不善交际的性格,处处他感觉自己行动的笨拙。虽然他日日辗转在象征主义派作家群中,但他总觉得他所要探求的真理丝毫没有得到,于是在一八九三年十月(当时他二十四岁),他决定和友人Laurens出发赴非洲旅行,以冀在烈日飞沙中觉得宇宙真理的启发。
日光,沙漠中高大的植物,赤裸的孩子们……大自然的一切增强了他对生的意志。远离文明的嚣扰,宗教的毒素,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他发见了自己。他不再疑惧,他不再对肉欲发生颤栗,他沈醉在一切可能的快乐中。在这情景中他开始写他的《地粮》(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虽然这沙漠中的两个年头,他的健康常受到威胁,但他的心灵却是自由的,痛快的,这是他一生中最富诗意的两个年头。
但当他回到巴黎时,一切幻梦全遭破灭。巴黎的咖啡馆依旧,巴黎的象征派诗人们依旧,一切依旧!在极度的失望与伤痛中,他几乎想自杀。但不久,他的母亲死了,接着他便和他的表妹Emmanuel结了婚(一八九五年十月八日)。虽然他用种种方法想使他所心爱的人快乐,但他自己却丝毫不曾得着期望中的快乐。两种矛盾的力仍在他心中作梗:《一千零一夜》与《圣经》在他心中作着不断的斗争,他想使它们协调、融合,但这可能吗?于是他疑惧,他彷徨。
这时他旧日的朋友各自星散:梵乐希已隐迹他处;鲁意斯因与纪德性格太相反,两人也早断绝了关系;就连以前极赏识他的勒尼哀也不再和他来往。他自己印行的作品又无销路,他觉得一切只是空虚。那时他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一点事也不做,既不看书,也不写作,整个春天我等待夏天到来,一到夏天,我又企盼着秋天了。”他不断地旅行:德国、奥国、西班牙、意大利、希腊、土耳其、小亚细亚……十年之中单就北非洲他就来去了五六趟。内心的斗争,灵与肉的无法谐和,不断鞭笞着他。在近代作家中,除了尼采,对于追求真理的热情怕再没有及得上纪德了。
日子渐渐过去。到一九〇七年,纪德对于工作的热忱才逐渐恢复。这时他的《浪子回家》(Le Retour de IEnfant Prodigue)已出版,《窄门》(La Porte troite)即将完成,在读书界中他的作品也渐渐被人注目起来。多年来的疑虑、焦躁、不安,心内的斗争培养了他对人的教导热忱,很多年青的写作者都从他那里得到极大的启发。日虹(Ghon)、哥克多(Cocteau)、里维埃(J.Rivière)都是受纪德极深的感动的。这时年青人对纪德的景仰与钦服正和纪德自己是年青人时对马拉尔美的热情相仿。在他的枫林别墅(Villades Sycomores)中,他恳切而和蔼地接待他的造访者。他永不使人失望,他把自己所知道的谆谆告示给人。他的热诚,亲切,与同情予人很深的印象。他一生挣扎,结晶成一句格言:“让每个人依他自己的意向去做,只要他的方向是向上的。”
一九〇九年二月(他四十岁)他主办的《新法兰西评论》(Nouvelle Revue Francaise,简称NRF)正式创刊。写稿的大半是他的友人,但他们决不谦让,各人对自己及他人的作品都毫不客气地相互批评,有时对于一字的上下也花了长时间的商酌。《新法兰西评论》的主的是在澈清当时文学作品的商品化,他们大胆地主张回复到真正的古典精神,回到真正的内形完整。一九一一年杂志开始发行丛书,最初出版的如纪德的《依莎培尔》(Isabelle)、克劳台(Claudel)的《抵押品》(LOtage)都极受读者的赞誉。
但正当纪德摆脱了宗教的束缚,这时他的老朋友们却又都皈依起旧教(天主教)来了。一时这影响传布很快,查姆(Jammes)、克劳台、里维埃、日虹,都站到纪德的反对方面去了。这时纪德的讽刺小说《梵谛冈的地窖》(Les Caves du Vatican)正出版,他因此受到朋友们的很多指责,但他怎样也不愿被他们牵入宗教的狂热。一九一四!欧战爆发!纪德便加入后方工作。战争狞恶的面目使一般意志薄弱的文人愈深入宗教的狂热。一度纪德的老朋友们又苦苦劝他皈依。当劝告无效时,他们又用种种方法去激动他的良心。最后纪德被迫得忍无可忍,便毅然发表他的《哥丽童》(Corydon)和《如果麦子不死》(Si le grain ne meurt...)。前者是一本用对话体探讨同性爱的论著,后者是他的自传。纪德一生追求真理,最憎恶的是假道德、假仁义,一切虚伪的虚伪!如今他把自己一生的挣扎赤裸裸地公开在大众面前了。他顾不得人们的评责、讽刺、咆哮,他只求良心作裁判。“让每个人依他自己的意向去做”,他如今不再疑惧,他已撕下了人间一切面具,展开在他目前的是他自己选定的大道。
第一次欧战告终时,纪德已五十岁。他把要说的话像已全说出了,他感到满身轻松。闲暇时他开始跑跑音乐厅、马戏场,当卓别麟的滑稽片初次在法国上演时,他也跑去看。至于文坛方面,虽然仍有人竭力攻击他,但他置之不理。像一切伟大的作家一样,他的作品是为后一代而写的,他不希罕同时代人的赞誉。几年以后他又出发赴刚果(Congo)旅行,当他的巨著《伪币制造者》(Les Fauxmonnayeurs)出版时,他自己正在旅行中。
但这一次殖民地的旅行,却造成了纪德的一个极大转变。当他身处刚果时,他才体验到马克思学说的真实性。种种呻吟挣扎的社会问题,那时才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的良心起了激动。他认清殖民制度只是毁灭整个民族的一种工具。他毫不犹豫地预备把他所看到的一切不加粉饰地记录下来。他的《刚果纪行》(Voyage au Congo)本身即是对整个欧洲殖民政策的公诉状。他明知道他的书出版后会受攻击,但他顾不得这些。需要的话,他准备和一切恶势力斗争。他的工作最初只在暴露殖民地当局的种种残暴与黑暗,但当资本主义的现实性闪过他的脑筋时,他一生爱真诚的性格使他不再能对现实闭上眼睛。他不得不转问苏联。他在近作中写道:“我愿高呼,高呼我对U.R.S.S.的同情,我愿一切人们听到我的呼声,我愿我的呼声发生效力,我愿在我活着的时候,亲眼看到这伟大的尝试成功,我衷心期望它实现,我愿效我的微力助它实现……”
今日的纪德已摆脱了一切旧道德的束缚,恶势力的牵制。他眼前是灿烂的未来。他说我们只要迈步前进,我们不难达到我们所期望的自由人的社会,不难达到一种真正的个人的结合,“在那里各个人的自由发展正是大众的自由发展”。
以上我们已把这位当代大作家的一生草草划下了一个轮廓,现在再就他作品的诸方面试作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