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理想国(经典超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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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56很多故事必须抛弃。首当其冲是没有根据又不良善的假故事,必须对其痛加谴责。如果一个人不能用言词描绘出诸神与英雄的真正本性,就好比画家画不出模特。最荒唐的故事莫过于,把最伟大的神描写得丑恶不堪——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是真的,也最好闭口不提,尤其不应该随便讲给天真单纯的儿童听。如果这是真相,如果非讲不可,也只能让极少数人听,而且要秘密宣誓,献牲祭神——献的牲不能只是一头猪,而应该是某种难以获得的庞然大物。

57如果年轻人听了一个故事得到这种想法: 大逆不道也无须大惊小怪,因为那不过是仿效了最伟大的天神的做法,那么,这故事就该被抛弃。也绝不该让年轻人听到诸神明争暗斗的事情,因为我们希望护卫者把钩心斗角、耍弄阴谋诡计视为奇耻大辱。更不应该把诸神与英雄对亲友的种种怨仇作为故事和刺绣的题材——比如,赫淮斯托斯见母亲挨打,去援救时却被他的父亲从天上摔到地下——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样的故事混进我们的城邦里来。因为年轻人分辨不出什么是寓言,什么不是。早年接受的见解总是根深蒂固、不易更改的,正所谓先入为主。为了培养美德,儿童们最初听到的应该都是些优美高尚的故事。

58如何正确地描写诸神?应该写出神之所以为神,即神的本质来。神肯定是实在的善。其次,善的东西一定是无害的,无害的东西不会干坏事,不干坏事的东西就不会作恶,不作恶的东西就不会成为任何恶的原因。因此,善并不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只是良善事物的原因。坏事恶行的源头一定不是善。既然神是善者,也就不会是一切事物的原因,并不像许多人所说的那样,好事坏事的缘起都要归于神。对人类来说,神只是少数几种事物的原因。人世间,好事物比坏事物少得多,只有好事物的源头在于神,坏事物的根源肯定不在于神。因此,假使有人说——神虽然本身是善的,可是却产生了恶——对于这种谎言,必须迎头痛击。

59我们不能相信荷马在《伊利亚特》里写的:“宙斯大堂上,并立两铜壶。壶中盛命运,吉凶各悬殊。宙斯混吉凶,随意赐凡夫。”换言之,宙斯把混合的命运赐给谁,谁就时而遭灾难,时而得幸福。假如宙斯不把吉凶相混,单赐坏运给一个人时,那人注定饥饿、漂泊、受尽苦难。无论如何,让我们不要去相信宙斯支配命运的说法。

60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诗人把被惩罚者的生活形容得悲惨,还说那是神的旨意。讲这种话是渎神的,对我们的智慧有弊无利,更何况,在理论上也是自相矛盾的。为了把城邦统治好,不应该让任何人听到这种故事。这将成为我们关于诸神的法律之一,故事要在这个标准下说,诗要在这个标准下写——神是善的原因,而不是一切事物之因。我们可以让诗人这样说: 坏人日子难过,因为他们该受惩罚。神是为了要他们好,才惩罚他们的。

61事物处于最佳状况下——不管是天然的还是人为的状况——别的事物就最难改变或影响它。最健康、最强壮的身体最不容易受饮食、劳累的影响;最健康、最强壮的植物也最不容易受阳光、风雨等等的影响;家具、房屋、衣服,如果做得很好很牢,时间或其他因素能造成的改变就最少。万事万物莫不如此,心灵也一样,最勇敢、最智慧的心灵最不容易受外界影响。

62神和一切属于神的事物理应尽善尽美,必然是处于好得不能再好的状态下。假如有人问,神能变形吗?我们就能反问: 神是要自己变美、变好呢?还是变丑、变坏呢?既然神已是完美,如果变,只能是变坏。因为我们不能说神在美和善方面是有欠缺的,所以神不会想要改变自己。所以,不该让诗人说:“诸神乔装来异乡,变形幻影访城邦。”我们不能让母亲们亵渎神明,被这种谎言唬住,骗孩子们说诸神在夜里游荡,扮成远方来的异客,把孩子吓得胆战心惊,变成懦夫。任何人都不愿意上当受骗,对真相一无所知。如果任凭假象霸占自己的心灵,任何人都该深恶痛绝。

63在众神里,没有一个说假话的诗人。神不会因为害怕敌人而说假话,也不会为了让朋友疯狂胡闹而说假话,因为神没有疯狂胡闹的朋友。所以,对神而言,不存在说谎的动机。我们完全有理由说,神性和虚伪不沾边,神在言行方面都是真实而统一的,既不会改变自己,也不会用白日送兆、夜间入梦这类把戏来哄骗世人。这就是第二个标准: 讲故事、写诗歌谈到神的时候,不该把他们描写成可以任意变形的魔法师,无论言行,神都不会用谎言引导我们走上歧途。

64为了使护卫者敬神明,孝父母,重友谊,有些故事应当从小就讲给他们听,另一些就不该讲。其次,如果希望他们勇敢,就要用正确的说法教育他们,使他们不畏惧死亡。如果一个人相信地狱确实存在,而且非常可怕,他必定怕死,那就无法勇敢,冲锋上阵的时候也很难宁死不屈。所以,写这些故事的人应该明白: 对于地狱里的生活,不该信口雌黄,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因为那样既不真实,对于未来的战士又有害无益。

65史诗里说:“宁愿活在人世做奴隶啊,跟着一个不算富裕的主人,也不愿在黄泉之下统帅鬼魂。”史诗还这样描写冥府:“阴暗、凄惨,连不死的神看了也触目惊心……九泉之下虽有游魂幻影,奈何已无知识……”我们应该删去这些诗句,但愿荷马不要见怪。我们并不否认这是有诗意的,也是大伙儿喜闻乐见的。但是,愈是好诗,愈是能让人尽信不疑,我们就愈不放心让人们去听,因为我们希望儿童和成年人应该崇尚自由,应该怕做奴隶,而不应该去怕死。我们关心护卫者的教育问题,所以才担心被诗词强化的死亡恐惧会使他们软弱消沉,没法变得像我们所需要的那样义无反顾。

66在故事与诗歌中,要不要删去英雄人物的号啕痛哭?我们的原则是: 好人不会认为死对于他的朋友——另一个好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此,他不会为了朋友的死而哀痛,更不会视其为恐怖。好人最能乐天知足,把对他人的要求降低到最低,失掉儿子或者兄弟,或钱财,或其他种种,对他说来都毫不可怕。因此他决不会忧伤憔悴,不论遭到怎样的不幸,他都能处之泰然。不如这样说,挽歌应该留给平庸男女,我们正在培养的护卫者不能在这一点上效法他们。

67我们请求荷马及其他诗人不要把女神之子阿克琉斯形容成这样:“躺在床上,一会儿侧卧,一会儿朝天,一会儿伏卧朝地。然后索性爬起来,心烦意乱,踯躅于荒海之滨……长号大哭,呜咽涕泣。”也不要去描写诸神的亲戚“在粪土中爬滚,挨个儿呼唤着人们的名字,向大家恳求哀告”。诗人们啊,请不要让诸神号啕大哭,尤其不应当把最伟大的神写得唉声叹气,毫无神的庄严气象。假如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听信这些故事,而且不以为可耻可笑,他就根本不会明白,悲伤时要自我克制,那他必会为了一点小事就怨天尤人,哀痛呻吟,而且他会想,诸神都会哀哭,自己不过区区一个凡人,就更不会觉得自己可鄙可笑了。

68神也不应该喜欢大笑。我们不应该相信荷马对诸神的描绘:“赫淮斯托斯手执酒壶,绕着宴会大厅忙碌奔跑;极乐天神见此情景,迸发出阵阵哄堂大笑。”用常识即可知,纵情狂笑很容易导致过激行为。如果有人描写一个尊贵的人捧腹大笑,以至于不能自制,请你千万不要相信,神明就更不用说了。

69虚假对于神明毫无用处,但对于凡人或许会有疗效,我们应该把这种“药物”留给医生,其余的人一概不准和虚假发生任何关系。为了国家利益,统治者有时会用谎言来应付敌人,甚至敷衍本国公民。但普通人对统治者说谎,就好比病人对医生说谎。运动员不把身体的真实情况告诉教练,就好比水手在船只的真实状态上欺瞒舵手。这些欺瞒谎言都是有罪的,会造成生命的损伤。所以,在城邦里,治理者遇上任何人在讲假话——不管是预言者、医生还是木工,都要加以惩办,因为说谎者若将胡言乱语见诸行动,虚假的行为将足以颠覆乃至毁灭一个城邦。

70年轻人都该培养自我克制的美德。对普通凡众来说,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在服从统治者的时候,对于统治者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在于抑制欲望无限扩张,当然也包括在控制饮食等肉体快乐的时候。

71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但凡描写的是庸俗不堪、有违纲常的举动,那就不适宜给年轻人看,以免让他们失去自我克制的能力。比如,荷马竟然这样描写一位最有智慧的英雄,说他称颂的人生至福是“有侍者提壶酌酒,将酒杯斟得满满的,丰盛的宴席上麦饼、肉块堆得满满的”。更糟糕的是写宙斯性欲炽烈,众神都睡了,唯有他辗转反侧,瞥见赫拉浓妆艳抹,两情缱绻,竟迫不及待露天交合,宙斯还对妻子说,此会胜似初次幽会。这些描绘对年轻人的自我克制有什么益处呢?

72诗文里有些神和人十分贪财,很容易被贿赂,口口声声说“钱能通神呀,钱能通君王”。尤其是写阿克琉斯的时候,说他的导师菲尼克斯教唆学生收了阿凯亚人的钱才保卫他们,又说阿克琉斯曾接受阿加门农的礼物,收了钱才肯放还人家的尸体。这些事我们都不能信以为真。阿克琉斯是女神和佩莱斯(素以自我克制闻名)的儿子,由最有智慧的赫戎抚养成人,我们不能让年轻人相信这个英雄的性格如此混乱,内心竟有两大劣端: 既卑鄙又贪婪、既不敬神又蔑视人。为了不让听众、读者和年轻人有样学样,索性就不该让诗人这么写。

73神明不可能是邪恶之源,所以不要让任何人说,海神波塞顿的儿子提修斯和主神宙斯的儿子佩里索斯掳掠妇女,这太骇人听闻了!纯粹是信口雌黄,不虔诚,更不属实。我们不能让年轻人认为: 神明会产生邪恶,英雄并不比一般人好。如果年轻人相信神明的子孙都曾做过、甚至依然在做这等坏事,无疑会让他们觉得作恶多端也没什么了不起,由此招引出更多心中的恶念。

74我们应该歌颂正义——只要这样想,用作教育的故事内容就能确立下来了。然后再讨论故事的形式或风格,以便把内容与形式——即讲什么和怎样讲的问题——全部校准。讲故事的人或诗人所说的,不外乎是关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诗歌与故事主要有两种体裁: 一种是悲剧常用的模仿方式;另一种是酒神赞美歌常用的直抒胸臆式,诗人可以充沛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二者并用的现象常见于史诗。

75所有的道白,以及道白与道白之间的部分,都叫做叙述,那是诗人在讲话,不使用任何人物的口气。当诗人模仿某个人物讲话,比如,荷马好像摇身一变,成了老祭司赫律塞斯,无论说话的腔调还是内容都完全像是祭司这个角色,那就是说,诗人在模仿他所扮演的人,通过模仿来叙述。如果诗人处处出现,从不隐藏自己,那就等于放弃了模仿,诗篇变成纯粹的叙述。如果仅仅留下对话,去掉叙述,那就是悲剧所采用的文体。

76诗文的问题可以延伸到更多细节,能让诗人通过模仿进行叙述吗?是不是只能允许部分用模仿?可以用模仿表达的究竟是哪些部分?要是索性不让诗人用模仿的手法呢?要不要把悲剧与喜剧引进城邦里来?……这些问题意义重大,但我们必须绕回最初的问题: 城邦的护卫者应不应该是一个模仿者?我们说过,每个人只能干一种行业,不要三心二意,如果什么都干,肯定一样都干不好,最后一事无成。关于模仿,这个道理也是通用的。一方面专攻伟业,一方面又全身心去模仿,并且模仿许多东西——这显然是不可能两全的事。

77喜剧和悲剧看似都是模仿,但一个人不会同时精于喜剧和悲剧。人性的天赋被铸造得很细小,不可能逼真地模仿许多人或物,更不可能因为模仿就变成另一种人或物。所谓模仿,只不过是对事物本质的描摹。我们的原则是必须坚持到底的: 一切护卫者都应该放弃其他业务,一门心思致力于城邦大业,那么,他们就不应该参与或模仿别的事情。就算他们要模仿,也应该从小模仿与他们专业有直接关系的正义之士——勇敢、节制、虔诚、自由的人物。凡是不符合自由标准的人、事、物,他们就断然不该去参与,更不该乐滋滋的巧于模仿。模仿任何丑恶的现象都有潜在的危险,会让年轻护卫者弄假成真,可悲地沦为真正的丑恶。

78人从小到老,连续模仿,乃至养成习惯。习惯是人的第二天性,无论一举一动、言谈、思想方法,都会受到影响。我们关心培育护卫者,期望他们成为好人,因而不允许他们去模仿奴隶、坏人、鄙夫、脆弱不堪的女人,也不允许他们互相吵架、挖苦、喝醉或清醒的时候讲不堪入耳的脏话。护卫者不应该养成像疯子那样的恶习,因为这种言行对他人不敬,也是对自我的贬低。不过,他们应该能辨认出疯子和坏男女,为的是不要装疯卖傻地去模仿他们。

79有一种叙述体是给好人用的。你会喜欢扮演温文尔雅的正派好人,把好人的风度模拟得惟妙惟肖,尤其是通情达理的好人独有的言谈举止,你会乐于想象自己就是这个人,完全不以为耻。但如果角色同你有很大反差,性情暴躁,酩酊大醉,或是历经灾祸,你就不大愿意去模仿,即便去演也很勉强,总觉得这个角色不如自己好。哪怕这个角色偶有长处,值得仿效,也不过是偶尔为之,总之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你模仿这种人的时候缺乏经验,也会憎恨自己竟要以坏人坏事为榜样。除非是为了博得大家一笑,否则你着实鄙视这种角色。这种情况下,你可以采用荷马诗篇里的一种叙述方法: 既是叙述又是模仿,但叙述远远多于模仿。说故事的人都该以此为榜样。

80另有一种叙述体是给坏人用的。有一种说故事的人,什么都说,品质愈坏,他就愈无顾忌,他什么东西都模仿,无论是丑态毕露,还是装疯卖傻,他都觉得值得模仿。他也动了不少脑筋,一本正经地去模仿雷声、风声、雹声、滑轮声、喇叭声、长笛声、哨子声、各种乐器声,他还会逼真地模拟狗吠、羊咩和鸟鸣。这种情况所用的体裁完全是模仿音容笑貌,而且不选择对象,不引导听众和读者,很少有叙述的部分。

81纯粹的叙述体变化不多,节奏也几乎恒定,如果用合适的声调和节奏去配合,演出者几乎只需用同一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去讲故事。模仿体却需要各式各样的声调和节奏。诗人和演员该怎么选择呢?城邦应该两者取一,还是一揽子都要,还是更需要混合体?我赞成单纯模仿善的体裁。大家都喜欢混合体,但它与理想的城邦制度不吻合,因为我们的人既非兼才,亦非多才,每个人只能做一件事情,这正是这个城邦是独一无二的理想国的原因。鞋匠永远是鞋匠,不会兼做舵工;农夫总是农夫,不会兼做商人;兵士总是兵士,不会兼任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