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2009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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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自备车之歌(6)

对于李美凤的要求,崔子节心里是不舒服的,一个看车的,居然和他提这个要求,这分明是在“讹诈”嘛,看他怎样?但他现在已心平气和了,事情已接近尾声,他愿意再付出一点儿,把这件事情圆起来。实际上,自从她上了他的车,他已经做好了“逆来顺受”的准备,只要她的要求不太过分,他都决心“奉陪到底”,让她满意。

其实,不就是在哪里住几天吗?这根本不是问题,他是单位的小头目,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他想起“市府招待所”,现在叫本级饭店,离他们单位较近,他们有时候来客人了,也都往那里带,好说话。这里的环境比较安全,因为都知道是机关直辖的,一般盘查之类的情况不多,也就是说,不会有人突然地闯进来,抄一下李美凤,继而问出点儿与他有关的“小道消息”来。

计划好了,崔子节就把李美凤拉到饭店。他在总台为她办理入住手续,他把她当作自己单位的客人,他还特地交代费用和单位结算,为了打消总台的疑虑,他还主动留了手机号码,预交了一些押金。一切做得又自然又公事公办,总台就问他要二号楼还是贵宾楼。他知道二号楼是新楼,要好一点儿贵一点儿,而贵宾楼是原来的老楼,简陋又便宜,是搞噱头才叫得好听的。他想都没想就高声说,要贵宾楼。

现在,他们就站在二号楼的大厅里,贵宾楼在二号楼的后面。为了不让李美凤看出两个楼的区别,他故意把她请进了电梯,他们嗡嗡地上了四楼,四楼有一座天桥,天桥做得像隧道一样,布满了塑料紫藤,掩饰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没有比较,一点儿也看不出两个楼的面貌,直接就下到贵宾楼去了。他心里想,李美凤住贵宾楼,已经太可以太可以了。

他们找到房间,他安顿好李美凤,以他城里人的优越,介绍一些注意事项,卫生间的非赠品是不能用的,电视空调弄坏了是要赔的,当然,他也会适当地慷慨一下,说,吧台上的饼干和话梅,你尽管吃。他想,这些东西,就是吃撑了,也用不了几个钱。

都差不多的时候,他开始计划着和她告别。他不想让她觉得有撇下她的意思,他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他说,我们今天都走了一天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她说,那你呢?你现在去哪儿?他说我得回单位一趟,今天都还没去呢,要不单位会说话的。她噢了一下,又说,你单位离这里近吗?他说,很远,要过去还有一段路。其实他单位就在附近,不然,他对这里会这么熟吗?

在走出饭店的一刹那,崔子节就像是“胜利大逃亡”,他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看李美凤有没有跟出来,没有。他想,按理,如果气氛好,如果还像在车库里,他就是陪她吃顿饭,也不是不可以,虽然情调会差一些,味道会差一些,但现在,算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也该走了。

十二

命运就是这样残酷,换句话说,事情就是这么凑巧。

崔子节一大早去单位,一眼就看见过道里贴了一张“公示”,就是有关政协常委推选的:经系统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协商,推选尹小飞同志为市九届政协文化新闻体育界常委候选人,特此公示。崔子节怎么看都觉得不真实,主要是事情的过程太简单了,没有什么反复,如果这件事上上下下弄了好多次,最后不是他,他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儿。尹小飞就是那个当家小生,人当然也不错,但和他怎么好比呢?无论名气、成绩、参政议政的能力,都和他不能相提并论。如果他在场,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他客气地提提别人,这个名额还会殊途同归地落到他的名下。这事想起来都很窝囊,委屈,如果他真有要事脱不开身,手头的事比这事更重,他也认了。可他是为了车库看车的李美凤,并且一点儿事也没有,就那么被她一“劫持”,就那么去了一趟秦县,他的政治生命就给断送了。崔子节站在那里,很不情愿地摸了摸公示上的名字,名字当然是真的,是激光打印机打出来的,不是虚的。他又看了看举报期限,这也是下意识的,其实他非常清楚,这都是“官样文章”,难道还会把尹小飞举报下来?再补上他?不可能的。

崔子节仔细想想,还是自己不好,是自己的灵魂深处发生了一点儿问题。他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对现实的迷惘,是对是非的混淆,所以才会有心灵无聊地游走,才会在游走中不慎滑落,才会在滑落中不断沉沦。一辆车怎么啦?一辆车就了不起了?一辆车就可以欺负人?调戏人了?

这一天,崔子节基本上都在单位度过,他甚至很少下楼,连厕所也懒得去,同事们都在议论,说他是因为“常委”的旁落,而郁闷而失神的。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在担心李美凤,李美凤的事完了吗?显然没有。她现在怎么样了?有什么新的动向?她最后是什么反应什么态度?他心里一点儿没数。以他的经验,断头的事最悬,现在这件事就是断头的状态。所以,他决定挨到下午试试,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挨过下午再问,应该有结果了。

下午,崔子节把电话打到饭店总机,要总机转一转李美凤的房间。他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问问她住得习惯否?晚上睡得安稳否?吃的东西对胃口否?他想,还得以关心的基调为主,关心是合乎人情的,不关心就容易再起波澜。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一直没人接。他想她肯定出去走走了。这里是老城的闹市,门口有很多特色街,有卖挂件的,卖化妆品的,就是不买,看看也是很享受的。他又把电话打到总台,说自己是什么单位的,间某某房间的客人怎样。总台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也正想找你呢。崔子节说,怎么啦?没出什么事吧?总台说,会出什么事呢?我们是觉得奇怪。崔子节说,喏,还是出事了,你们没把她当暗娼抓吧?总台哈哈大笑,说,我们哪逮得着她啊?我们一大早进房打扫,她就已经走了。崔子节说,走了?去哪里了?总台说,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人是你带来的,我们只能通知你,就是要报失踪也是你自己去报,要结账你也早点儿过来。

放下电话,崔子节心里一阵轻松,真的是轻松。现在,李美凤怎样来评价他概括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将不再被缠绕,彻底地没事了。李美凤的自动离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放弃了,放弃了对这段关系的保留,同时也放弃了追究。崔子节很难想象李美凤在这个晚上做出的思想斗争,一个睡在阴暗潮湿车库里的人,突然睡在饭店柔软的席梦思上,她会怎么样?她在车库里吃的是什么,面对饭店免费的早餐,几十种东西奢侈地摆在那里,她什么感受?她在饭店的空调间里,拿着遥控器看背投电视,她是躺着还是坐着?她肯定翻来覆去,她肯定无所适从,她肯定会想得很多。想出入于饭店的人,想这些人的生活,想这些人的情感。当然,她也会想自己的现状,想老公怎么找她,想跑来跑去的孩子,想那些非常实在的生活,想车库进进出出的车,想自己的职责,如果没有她,那些车会怎样,会不会停得乱七八糟?她也会想到自己的收入,每月七百块,少是少了点儿,用起来非常拮据,但比起老家秦县,已经很好了。她这样想着,很快就想通了。自己想要的,自己的出走,自己的逃避,是非常不现实的,她最终是要回去的。

现在,崔子节的车已经不停在李美凤的车库了。他怕碰见她,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就避开来。就像他前面说的,到处都是停车的地方。他现在停在另一个车库,也在他单位附近,不过是两个方向,甚至不用经过李美凤那边的那条路。李美凤那条路是捷径,途中有学校、高架、医院。他现在从家里出来可以一直走,走得稍远一点儿再折回来,就是现在的车库。这条路以前也知道,只是没想去这么走。

车停得挺好,停得也很方便。现在的车库是房开公司的,经营有段时间了,管理得很有秩序。车位有些卖给了业主,有些是附近商店的老板临时停的,很宽敞,也很充裕,开了日光灯,光线没问题。看车的是三个女人,一个是物业公司经理的妹妹,五十来岁;一个是房开公司老总的岳母,六十出头;一个年纪稍轻的,大概也有四十好儿了,是街道的困难户,手有残疾,据说是抽签抽到的一份工作。她们对崔子节很礼貌,热情地欢迎他来停车,而崔子节却像例行公事一样没有感觉。有一句话怎么说的,一些细菌的滋生,都是有合适它的环境的。现在这个车库,没有繁衍他毛病的土壤。他缴的是月费,中间没有枝杈,省了许多不必要的环节,车刷地进去,回家时刷地出来。

崔子节再也没有碰到过李美凤,他想她吗?有时候想。既然是故事,总会有些回味的地方。她想他吗?不知道。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李美凤会在路上拦他,就像那天拦他去秦县,不过他变更了行进的路线,他不怕。后来,他以为会接到她的电话,也没有。他想,事情虽然过去,她要是找他的麻烦,也是很容易的。现在看来,崔子节很庆幸,幸亏她是从秦县出来的,她不知道找他(车)的相关知识,如果她是城里人,她肯定知道怎么找他,她只用把电话打到交警那里,说有辆车堵住她家门了,车牌是多少多少,她要叫这辆车快快滚蛋,交警就会马上重视起来,在档案里找出他的信息,把他的电话给她,她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找到了。他至今没接到她的半个电话,可见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原载《收获》2009年第2期

点评

《自备车之歌》写了城市有钱中年男人崔子节的精神和情感状态。拥有私家车的小官员崔子节看上了车库里看车的秦县女人李美凤,打着“扶贫”的道德旗号,给孩子送糕点送书,讨好这个在他眼里很卑微的女人,希望女人对其感恩戴德,发生点桃色故事。李美凤将崔子节的示好当成困顿生活里的救命稻草,终于有了“带我走吧”那声呐喊。崔子节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顿时心生退意,唯恐自此难以摆脱。“他原来只想娱乐,只想花点儿小钱,弄点小情调,改善一下自己的环境,真要是占有她,要带她走,这就上纲上线了,他不会找这样的人,也不会这么傻”。及至被李美凤“劫持”出城,误了选举,断送了政治生命,崔子节后悔莫及,全身而退。此后二人终成陌路。

小说细腻,舒缓,对人物心理把握尤其精微。王手以简洁有力的文字和缜密真切的细节有效地描摹了崔子节幽微动荡的内心——崔子节挖空心思的试探,臆想,欲求,困惑,恐惧,忧虑,庆幸,细细的回味和淡淡的失落都写得张弛有致,娓娓道来,编织得精密而流畅。把崔子节作为一个无聊而卑劣的小官员刻画得生动而形象。

《自备车之歌》的叙事视角无疑是男性的,李美凤始终是崔子节眼中的李美凤,甚至地下车库、机关单位以及日常生活,都是以崔子节的目光过滤和扫描下的倒影。这一视角的选取,有利于展示男主人公隐秘复杂的内心动荡,却无形中限制了他人的完整性。渴望改变现状而又有自尊的李美凤,李美凤卑微甚至同样猥琐的丈夫,这些人的复杂性消失了,都演变成了崔子节的人生道具。崔子节在那个暗无天日的车库和看车人面前优越感相当强烈,男性的话语强权和内在虚弱,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真相。而隐埋在黑暗里的虚无的生存呈现出粗粝的质地,和阳光下的男性的优越,物质的优越,形成尖锐对立。

(张元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