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崔子节将车放慢速度的同时,他发现了路边的李美凤,他吃了一惊。她拎了个有颜色的背心袋,里面不知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肯定不是偶尔在这里出现的,偶尔出现的神态是木然的,而她的神态里有焦灼的成分。他觉得她在寻找,从车库顺着这条路找过来,并且等在这里,正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他的车,她毫无顾忌地朝他走来。她要上他的车,动作指向还比较坚决。在这个纷闹的路口,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拒绝总是不明智的,何况一个秦县女人,他很难预料她会弄出点儿什么举动来,他只得乖乖地打开门,装作欢迎她上来的样子。
他的脑子里在拼命地活动,快速地搜索相关的信息,“怎么回事?”“她要干吗?”“她不看车啦?”她还沉浸在昨天“带我走吧”的情绪里?抑或是,他昨天最后的话对她有误导?那么,她等在这里就是要堵截他?如果是这样,那她要做什么?
事实上,当李美凤上了他的车,他已经被她“劫持”了,他的尊严马上就受到了挑战,他们的位置调了个个儿,他没有了身份的优越,他成了听她指挥的车夫了。而她,她只是木讷地坐着,却完全控制了他。他问她怎么啦。她不响。他问她要去哪里。她也不说。这样一种局面,崔子节越发不能轻举妄动。他的车就这样机械地向前滑行,他走的是和单位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开着再说吧。
李美凤肯定是怨恨很多的,崔子节想,她怨恨他介入了她的精神,怨恨他扰乱了她的生活,他的行为给了她信号,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分量,因此她完全有理由劫持他。这个优越的城里人啊,他是多么的忙啊,生活是多么好啊,工作是多么重要啊,他还有精力腾出时间,把心思花在她身上,那他一定是认真的,深思过的。现在她要认真了,他却要逃避了,这是不能容忍的。在她看来他就是这样。这话怎么说呢?怎么说她才会接受呢?根本就说不清楚,只会越说越糟。现在他知道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波段的,他们的频道也根本不对,没办法,现在他只能察言观色,想办法把她稳住。以自己的诚恳,来化解李美凤的情绪,最好能重新回到对话的平台上来。
这样的时候,崔子节想得最多的还是单位,倒还不是身份,身份一时还没有问题。他在想这天单位的公务,突然的失踪,有人问起,总得有个说法吧。开会好像没有,要有应该早通知了;也没有什么下访和检查,要不电话早打爆了。几个已经启动的旧事都在紧锣密鼓之中:图书馆有一场“学人讲座”,还有几天;博物馆有一个“新貌”图片展,刚刚开幕;新农村送书下乡,也已经下去了;就是艺研所的戏曲进校园还在接洽,还没有得到校方的许可。其他都稳当着呢,都不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岔事。那就当自己调休一天吧,反正每年的公休也都用不完,浪费也是浪费了。
崔子节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带李美凤去看看新城,换一个思路,也许能放松一下她的精神,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试试看吧。
新城还是值得一看的。这个城市的特点在老城,青砖黑瓦,花墙石路,但新城也比较有创意,那是一个完全没有负担的规划,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尤其是时代广场,二十年内的标志性建筑都在这里,报业大厦、歌剧院、国际饭店和进城口艺术群雕,这些景致,崔子节以前也没有认真看过,今天权当被乡下的亲戚抓差,新城一日游吧。当然,没那么轻松罢了。
李美凤倚靠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毫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时候,上班的高峰已经过去,宽阔的新城大道慢慢呈现出秩序和清爽来。这里没有老城的喧闹,也没有老城的杂乱,这使得李美凤的情绪稍稍安宁一点儿,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你能送我去一趟老家吗?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要求,抛开前面的“关系”不说,就算是一个路人,这样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崔子节很高兴听到她理智的想法,他问,你家里有事吗?她说,我想我妈妈了,我想去看看她。他马上说,好啊,这一点儿也不难,你早说嘛。
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他不是很相信,先假蒙着吧,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么说,崔子节的内心还是明显有些松弛下来。而李美凤,也许是说了一个比较一般的要求,她自己也不沉重了,她坐车的姿势也稍稍地自然了。他们调转车头,“兴致勃勃”地往城外开去。
他们上了平川路,这是一条通往机场的路,开阔,通畅,路的两边是一片片高新产业区,都是些与化工有关的企业,有做药的,做皮革的,做塑料粒子的,也有卖汽车的,厂房都很漂亮。李美凤看得目不暇接。有一会儿,崔子节失口问起她小孩。她说,在车库嘛。他说好像都没有看到。她说,有时候她爸领出去玩儿了。这不是一个好话题,料不到接下会说出什么,他又赶紧把话头掐了,不再说下去。后来,他们就上了高速,这段高速有两百公里,高速的另一头就是秦县。
上了高速的李美凤话就多了,问到哪里啦,问还有多远啊。高速的下面是斑驳的老路,地界都是以古塔为标志,远远地看见一座塔,就知道,又一个县城到了。高速都在僻静处走,看不到塔影,因此,对于李美凤来说,高速带给她的,只是茫然和紧张。崔子节耐心地讲解着这些知识,但也没说得太多,毕竟在高速,他不敢掉以轻心啊。他想起前面的那个故事,那对开车在山上摔伤的情人,他可不想在高速上出任何差错。出事就糟糕了,不仅自己糟糕,单位和家庭都会连累着糟糕,关键是不值得。如果他死了,也许还好一点儿,反正什么也听不到,也就没事了。如果他撞了个半死,那么,他就会听到很多他和这个看车女人的话题,这样的话题,任何时候都会成为经典,会有很多人参与传诵,而且会有很多版本。
十一
秦县这条路,崔子节以前曾经跑过,那是有一次去搞非物质遗产调研。秦县有著名的布袋戏,一个非常古老的戏种,真正的独角戏,一人唱戏里所有的人物,一人奏所有配戏的乐曲。他记得下了高速就是云水关,是分界的意思,往南是邻省,往北就是秦县,一派崇山峻岭。平时要去,也都是在崎岖和云雾中穿行,一句话,颠簸得人仰马翻。听说最近修了条新路,从云水关一步跨到秦县,差不多“天堑变通途”了,只是还没有验收,还不能正常地放行。这倒没什么,崔子节就动用了秦县的关系,冠冕堂皇地说自己陪省厅的领导下来走走。这个借口好,关系就疏通到修路指挥部,于是,在各个卡口,绿灯为他而亮,他的车号在电话中被一级级传递,他的车像箭一样一路疾驶。
这个过程,崔子节并没有多少自豪,总感觉是在讨好李美凤,心里很别扭。这种感觉,在余下的时间里仍在延续。比如,在李美凤家的村口,她就不让他的车进去,她叫他停在外面等,她说她不想让人看见是谁送她来的,她说她讨厌有人问七问八的。崔子节心想,把他当什么人了,他觉得自己很塌神气,但现在只能隐忍。他提醒自己,危机还没有过去,还没有彻底安全,还不是计较名誉计较得失的时候。
这天中午,崔子节过得也极其简单,他一直待在车里,他没有心思对这个村庄做任何意义的造访,他的中饭也是在车上解决的,他平时在车里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八宝粥、火腿肠、矿泉水,都有,但他吃得并无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李美凤能够早点儿出来,尽快地结束这次莫名其妙的远行,结束他们的“恩怨”。当然,有那么一会儿,他也曾想象过李美凤回村时的情形,她走得很挺拔,脚下橐橐的,丝毫看不出她在城里的艰苦和遭受的委屈。大家都以为她是开洗脚屋的,都以为她赚了钱凯旋了。她尽情地笑着,一路和村人打着招呼。村人也与她开着玩笑,李美凤,回家休整来啦?李美凤,带钱回来造房子啊?她只管笑,笑而不答。这越发体现出李美凤的档次。村人想,李美凤毕竟是在城里待过的,李美凤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村里的喧闹也惊动了她的家人,她母亲抢先跑了出来,远远地望着她,驻足门口,掩面而泣……
这期间,崔子节还接了一个电话,是单位办公室打来的,说下午有个会,问他什么时候来。崔子节心头一紧,觉得自己出来前已经想得很仔细了,怎么还有事疏忽了?忙问,是什么会?办公室说,不是你自己召集的?下属单位的正副头头会议,要推选一名政协常委。崔子节啊了一声,嘴巴一下子就僵住了。想想也真有这么回事,也确实是他布置的,他们系统要产生一名政协常委,他觉得还是民主一点儿好,叫大家过来议一议。
政协常委不是什么实职,也不和工资挂钩,但有时候也是挺有用的,惦记的人挺多。在崔子节的考虑里,人选应该有这么三个,一个是图书馆的馆长,这人渊源挺深,学识也不错,有一定的人气;另一个是越剧团的当家小生,在地方家喻户晓,也有号召力;再就是他自己。崔子节对常委也是想的,如果他不想,他就直接指名和提议了,正因为想,他才叫下属来,走个过场,那两个毕竟是孤军奋战,票数肯定不会太多,而他,怎么说也是单位的头目,这个面子大家还是会给的。但现在,鞭长莫及啊,他在李美凤老家啊,他被琐事缠身啊,关键是心里混浊啊,政协常委也只好“拜拜”先了。他只得告诉办公室,他正在县里搞一个活动,刚开始呢。办公室说,你能赶回来吗?他说,恐怕是来不及了。办公室说,那会还开不开呢?他说,会议就只管开吧,这个会,有没有主持人无所谓,集思广益嘛。放下电话,崔子节有点儿懊恼和自责,真是该死,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看来,一个人的精力确实是有限的,他最近心事太多,心思也乱,事情还干得好,那真是奇怪了。
李美凤是下午一点才回到他的车上的。她在家里吃了饭,和妈妈也说了一会儿话,哭也哭了,笑也笑过,现在是稳稳当当地回来了。而他,有了刚才的这个电话,回来的车,就开得恍恍惚惚了。
三个小时后,他们进入市区。崔子节又不知接下来的方向了,他在车里沉默,无所适从。
李美凤不想回车库去,她说她与老公吵架了,她想在外面躲一躲,她要他找个地方住一住。崔子节看看她,屏着心呼出一口气,还好,她不是活不下去,也不是真的在要挟他,她只是和老公吵架了,这也许才是她今天真实的原因,和他没什么直接关系。他愿意往好的方面想。当然,他现在吸取教训了,他不去问她吵架的原因,一问,也许又要牵涉出他,牵涉出他前面的动机,牵涉出“你带我走吧”这句话。现在想想,这句话看似平常,其实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麻烦的。他能带她到哪里呢?带回家?带回家干吗?不带回家又带到哪儿?带几天?问题最终还是悬在那里。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崔子节在调情,在玩弄,或者说得难听一点儿,在猥亵,他根本就没有往下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