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门亲事提起之前,想必李宗林曾把吴仁海得罪过一次了。那时有人来打听,说若是作价将状元巷29号这座房子卖掉,该是多少银两?李宗林说,无价,不卖!那人并不气馁,继续说,反过来,如果对方肯出大钱,钱多少都不计较,愿不愿意呢?李宗林一点都不含糊,他大声说,不愿意!来打听的这个人姓刘,福州商会的副会长,开一家货运公司,以他的财势,若放平日,李宗林非得敬他几分不可,可是说到卖房子,这就触到李宗林痛处了。李宗林答应过父亲依浩,即使卖妻也不卖房子。更现实的问题是,卖了房子,一家大小到哪里栖身安歇?李宗林误解了刘老板,以为是刘老板想谋这座房子。但是过后,不止刘老板,办政法学堂的林先生、开酱油公司的陈老板、百货公司的汪老板等等,竟在一天之内都鱼贯而来,嘴里吐出的也无非是相同的问题:卖不卖房?福州不过巴掌大小,彼此都是商场上的熟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什么突然之间都像听到哨音吹响,竞相前来动员李宗林将房子卖掉?过后——是吴子琛进门之后才知道,不是这些人想买李宗林的房,他们不过是受人之托,那个躲在背后的人就是吴仁海。吴仁海竭尽全力想买下这座房,未遂,就将女儿嫁进来。嫁进不久,这个吴家的女儿却突然消失了,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吴仁海把两手一摊,说,去北平救人?她从我这道门吹吹打打、鞭炮声声送出去,明明是明媒正娶往你家当媳妇的,你怎么让她去北平救人了?
李宗林有一种被人咬了一口,浑身是痛,痛得刺背,却上上下下找不到出血口的感觉。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前襟,那里一起一伏地颤动,这有点意外,没想到心这东西还跳得这么有劲,居然顶得动肉,顶得动皮,又顶得动一层层厚厚的冬衣,呈现到外头来。他一直看着那儿,看到最后,叹口气,悻悻退出。
来的路上他腹中确实涌起无数怨恨,一句句责问硬邦邦地横到胸口,刀一般尖利。可是,一见了吴仁海,那些刀自己却长了脚忽地溜个精光,影都不留半个。自始至终,在吴仁海跟前,他都没法做到不气短,不矮半截。恼起来时,他都恨不得抽自己的嘴,然而就是抽死了也是无用的,下一次,还是一样。
六
状元巷29号院子的后门,临着金斗河。临河的房子在福州是不稀奇的,这座城有四十二条内河。城的四周都是山,山上的水终日不息往居于盆地的城中流,而城又在历朝历代的行进中,一圈圈往外扩展,扩一次,原先的护城河就归入城中一次,一条条血脉般在城中蜿蜒伸展,交错着,相通着,最后都汇入闽江,再流入大海。一直以来,舟楫在河上走,货来货去,比路面上还热闹。而且洗衣在河,喝水也靠河。
那一阵,家中所用之水,差不多全由敏志每天清晨一担担挑来。
敏志还待在状元巷29号,吴子琛走后,李宗林以为她也会离去,至少该回宫巷的吴家大院去,但敏志没走。没主子可伺候了,她也不闲,黎明即起,摸黑才睡,扫地倒茶下厨帮忙再下河挑水,殷勤周到,闷头不语。李宗林把她又叫来问过两次,有软有硬,最后连耳光子都狠狠刮过了,敏志口风依旧咬得紧,怎么都是一个不知道。李宗林的直觉是,敏志不会不知道,不解全貌,至少也懂个大概,但她不说,又能怎样?总不能剥下她的皮,她是出自吴家的丫环,投鼠还得忌器哩。
李宗林说,你可以走了!
李宗林的手分明直直指向大门外,敏志看清了,却并不当真。她说,我等少爷,少爷就快回来了。
敏志一点都不惊慌,她的神情甚至从容占多,仿佛百沛是她坚硬的靠山,能让她左右逢源。李宗林头就疼起来。去杭州后,百沛曾来过一封家书,不是给李宗林的,而是直接寄吴子琛收。吴子琛看过信,并不向李宗林转达信上的内容,只是淡淡地说,放心,他很好。李宗林不相信儿子能好,若是去吟诗作赋,百沛或许还能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可是他不过往商海辗转一番,无纸无笔无比兴,再好也不是其兴致所在。如果有地址,李宗林倒是想写去一封信叮嘱几句,但地址在写给吴子琛的信封上,开口去讨,真是了无生趣,快快就作了罢。一去千里,这个儿子竟如此不将老父放在心上,李宗林隐忍再三,心境还是止不住悲凉。
他快回了?几时回?他只能向丫环询问。
敏志并不答,她只是笑笑,作个揖,低头退了出去。
几天后百沛果然回来了,瘦了,白净了,一眼望去个子竟也显高了几分。李宗林百感交集,在怒与喜之间徘徊不定,一时还拿不准先以怎样面目与儿子相向。而儿子,似也全无多谈多聊的意愿,匆匆问个安,就已经转身出去了。
百沛找了敏志,跟敏志关在屋里低声说了几个时辰的话。之后,敏志出来了,百沛却继续留在屋里。李宗林让丁淑云把百沛叫来,丁淑云步子往前往后挪了又挪,哀哀地垂着眼睑,还是不敢去。李宗林霍地站起,他只好自己去。
百沛坐在短凳上,双臂搁膝上,眼神散乱。看到李宗林进来,短促叫了声,爹。
那一瞬,李宗林突然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对他而言,最糟糕的结果是一切儿子都了如指掌,都介入其中,合谋共策,吃里爬外,却独独将他这个做父亲的撇到一边。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儿子也在局外。
怎么回事?他问。其实他并不愿主动问,这样的开口多少还是伤自尊心的,但他急着知道结果,如果不问,儿子未必肯说。
百沛眼睛红了,一圈圈红,像一块提在手中的布,一点点浸入染料里。显然他并不想让父亲看到这个表情,他转了身,脸朝下,让额前垂下的头发将眉眼遮去大半。李宗林走过去,纵是再无情的父亲,这时候心都是揪着的。究竟怎么回事?他微微俯下身,又问。
屋里安静了很久,李宗林都有点绝望了,儿子一向都没有向他敞心扉的习惯。说起来这个儿子并无多少跟他相像,许多地方反而更像二弟李宗启。那年二弟离去时,差不多也就是百沛这个年纪,两人五官、身架子竟都有几分神似,甚至性情,都言语不多,却一肚子是自己的主意。李宗林将涌到喉咙的口水咽下去,这时候他很有耐性,不能没有。二弟是因为一个女人而突然决绝而去的,百沛呢?不能让百沛再有闪失。
她走了,为什么就突然走了呢?话说完,李宗林不放心,自己回味了一下。声音的确很轻柔,像自言自语,而且剔除了所有情绪,无怨无悔无愤恨。
百沛抬头看一眼,好像还有犹豫,最终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封信。
信是吴子琛写的,那字体李宗林已经认得。展开来,李宗林先看了落款下的日期,他最急着弄清楚的是信究竟何时写的,去北平前还是到北平后?前与后的区别究竟有多大,一时间并没有心情细思量,却隐约觉得体现到信上的内容与风格上必定是有差异的。
眼神跳来跳去的,老是聚不拢。他心里使了劲,将心劲都使到眼珠子上头。瞅一次,再瞅一次,终于把那个日期看清。是之前,按那日子推算,应该是吴子珠离开福州城的前两日。信写得很简单,不过一行字:
我走了,详情问敏志。你速回。子琛。
李宗林把信缓缓放桌上,眉皱起。问了吗,你问敏志了吗?
百沛没有马上答,他转转头,眼珠子动得很快,好像答案浮在半空,飘来飘去,捕捉不住。过一会儿他站起,往前大跨几步,跨到衣橱前,衣橱是榉木的,齐人高,上着朱红漆,是前年就打好的。李宗林这才看到原先靠墙而立的衣橱移位了,斜斜侧开,橱上的新漆也有几处脱落。你看吧。百沛站到橱子侧开的一面,手往里指指。李宗林怔在原地,一时突然冒出恐惧,心扑扑跳。
他还是过去了,站到百沛旁边,顺着百沛的手指往里看,看到整个墙斑驳破烂,豁着一个大洞。洞的下方,支着两把臂长的小铲子。
房子是自己的,以前这一间一直空置,定下亲事后才匆匆整修一遍,将家中早先备下的床铺、橱柜重新上遍漆,摆放进去。整个过程李宗林没有逐一介入,但大致他是清楚的,他看过原先的屋原先的墙。原先墙上绝不可能有洞!
百沛说,洞是子琛挖的。
她挖的?李宗林眼眶再次撑大。他想起半夜听到的隐约响声。小姐和丫环一夜又一夜,躲在这间新房里,不歇息,不睡觉,所忙的原来是这个——挖墙!
为什么挖墙?
百沛伸出一只脚,将靠墙的两块地板往上一勾,地板就翘起。地板下面是架空的,幽暗阴森,凉飕飕的有风穿过。这个李宗林知道,当年修房子时他在场,他看着父亲依浩挽着袖子招呼工人把地基上的淤泥一畚箕一畚箕地清空后,密密撒上一层木炭与粗石灰,再横平竖直架上木头,然后铺上地板。当时李宗林问过,为什么要清淤泥?依浩说要通风透气。又问为什么要撒木炭与粗石灰?依浩说为了吸潮防蚁虫。但现在,地板下面洞一样的幽深已经有土块凌乱散着,土将木炭与粗石灰完全覆盖。墙上挖出的土,都堆进下面了?还是费解,挖墙干吗?李百沛慢慢走开,走到那张小矮凳前重新坐下。他比刚才显见得平静很多,眼睛也渐渐黑白分明了起来。爹,我给家里添麻烦了,您多担待。
李宗林没有跟过来,他还站在洞前,还在看那个洞,仿佛那里伸出千万只手,将他双腿揪住了。不是一般的墙呀,是将一座院落团团围住的厚厚的风火墙!而且因为灌了糯米浆,三合土已经坚硬细密得犹如岩石,若不是豁出吃奶的狠劲,以两个柔弱的女子和两把不过臂长的小铲子,又哪里能在短短的几个半夜里,蹑手蹑脚地将墙面挖出这么大的一个洞?砌这道墙的意义既是防风防火更防外人进入,一定要挖,也是盗贼从外往内挖,怎料到竟有由内往外被挖开了的一天,而且是李家自己敲锣打鼓大摆宴席娶进门来的媳妇挖的。还是那个问题:她为什么要挖,在深更半夜、在万籁俱静之时?
百沛从腹部深处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缓缓说,因为,墙里……有剑。
顿一下,百沛又说,剑是北平一个典狱长索要的,用这把剑,子琛要救一个人。
剑?
是的,一把剑。
救人?
是的,救一个人。
七
丁淑云的父亲病了,捎了信来,说病情是这样这样,问福州这边是否有好医生可治。丁淑云把信端给李宗林,让他想点办法,最好还能派人送她回去一趟。李宗林很恼火,他把信往前一甩,说,你就别来添乱了!
丁淑云泪猛地就下来了。她忍着,抿住唇。她说,我没添乱,是你自己心乱。
李宗林不吱声了。话没错,他心是乱了,像一窝马蜂在里头横冲直撞,嗡嗡嘤嘤。
家中风火墙里居然有剑!
吴家二小姐居然是为了剑嫁进门的!
而且,一直到现在,百沛都还没有碰过吴子琛一个指头。从进洞房到去杭州,一共六天,六天的时间里,每个晚上这两个人,百沛和吴子琛,都各自卷床棉被,隔开肌肤,半靠在床铺的两头——如果百沛不说,自己不说出来,谁能想到竟然是这样?
百沛说这些的时候,还坐在那张矮凳上,李宗林也还站在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里,墙上的那个洞正森森豁在跟前。李宗林扭过头,瞥一眼几步外的床,床上红绸红缎红枕红帐,吊在床头的还有两盏画有牡丹、凤凰的红木底座玻璃灯。福州话里,“灯”与“丁”是同一发音,有着“早日添丁”的寓意。不是梦,这间新房确实在不久前迎娶过新娘,这个新娘却是夜夜衣带不解,守身如玉。有原因吗?至少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啊。百沛低着头,仍是闪烁着,支吾半天才说,原因我想肯定有,但子琛不说,子琛只是要求先不要碰她,她有个誓言在身。
誓言?
是。但子琛也没说具体内容,她说以后再解释。
以后?以后指什么时候?
百沛摇头。
李宗林嘴唇嚅动,憋了半天,终于想到两个字:死人!他是吼出来的,手还往桌上重重一拍。桌是楠木的,结实厚沉,并无多少脆亮的响声弹起,反而掌心一麻,一条胳膊蓦地没了知觉。他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动气也需要资本,他知道自己没有。可是现在,现在眼前墙有洞,洞中本来有剑,剑被吴家二小姐挖走,吴家二小姐分明是披红戴绿嫁进来的,做了几天新郎的百沛,却老老实实任其摆布,先不让碰,再被远远支去杭州……太荒谬了!
这种事,到院子以外,跟谁说都要被笑掉牙的啊。院子以内,丁淑云本来就不是能说事的人,因为是百沛的事,她更是半字不吐,避瘟疫般躲开。躲就躲了吧,再来说泉州娘家那边的杂碎,就不明智了。李宗林沉下脸,掉头而去。
他要再去一次宫巷吴家大院。
经过第二进第三间东厢房时,他停下,往里喊一声,让百沛也去。百沛站起,似要同行了,突然又回转了,一把躺到床上,棉被蒙上头,再也不肯动弹。李宗林站在门外,手按住门上的雕花,粗粗地呼几口气,猛地转身,疾步向外走。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那把剑,嗖地往前刺去。
这一次与先前不同,吴仁海有负于他,他不必再眉低三分。
吴仁海不在家,吴子琛的母亲万氏在。万氏看李宗林脸色不好,客气地要送客。李宗林却一把坐到厅堂的太师椅上。他说,我等,等吴老爷!
等的时间非常难熬,日头一点点从东面向西移,整个厅堂以及前面的天井原先全是刺眼的阳光,好不容易少了,更少了,不见了,而吴仁海却还是没见影子。廊前高大的梁柱肃静伫立着,它们像瘦长的巨人直勾勾俯视着,手里舞一把刀,一下一下地在上面划拉而过,将李宗林一点点切得矮下去。
万氏终于又出来。刚才她退入花厅,留李宗林一人独坐厅堂。
万氏说,哎呀,抱歉,您看他还是没回来哩,让您久等了。
李宗林微微颔首。跟这个女人他没打过几次交道,一直隔山隔水。她宽脸大额,五官周正,是大户人家的正房太太必备的圆盘脸。福州人一向相信这是一种旺家旺夫旺子孙的相貌,脸越大心胸才能越开阔,大肚能容,容跟随其后次第进门的成群小妾。这么说她该是宅心仁厚之人,而且,她手上握一串佛珠,说话间也不停地捻动,这说明她还有心向佛。这样的人,竟也肯当帮凶,将自家生下的女儿拿出来,耍弄得李家脸面全无。
李宗林张开嘴喘几口。他已经坐了很久,坐得身子渐渐凉下去,现在得重新让自己的血流得快速一点。吴老爷不回,我就不走了!仔细听,他觉得自己的声音还不够硬,马上又补充一句,就坐这儿,坐到他回来!
他会回来的,很快就回。你有事?万氏说得很柔,边说边走近,在香案另一头的椅子上坐下。她还不老,四十岁左右,上着很浓的妆,红唇夺目,细眉婀娜,头发上金钗银簪摇曳生姿,看上去更是鲜亮几分。
李宗林继续喘气,这会儿他倒不再是给自己加码添威。有事?万氏是这么问的,太可笑了,事已经至此,难道还天下太平?难道她还蒙在鼓里?不觉间李宗林心又乱了起来,他抿住嘴,不急着答。
但最终他没有抿住,因为万氏又问了,万氏说,啊,亲家您真的有事吗?有什么事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呢?她拖腔拖调的娇柔声音终于把李宗林腹中的火再次点着。我看退婚吧,尽快退!李宗林腮帮上的肉硬硬地聚起来,手在案几上一擂,猛地站起,站得太猛了,脚趔趄了一下。怎么退都可以,他说,反正得退,马上退,退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