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成长团体的活动中,主持人让大家回忆自己的童年。大家各自埋藏在心底多年、以为早已随风而逝的细节与感触,在主持人及周围情景的带动下,突然爆发出来,那天,有潸然泪下者,也有痛哭失声者。
相比而言,我更多感到的,是自己的幸运。
4岁那年的春天,突然生了一场病,一开始只是发烧,后来走路便有点一瘸一拐。孩子的不适在大人的眼里可能是一场灾难,也可以用“小孩子磕磕碰碰一下没关系”来自我安慰的。但在奶奶的眼里,我的痛苦便是她的灾难。
那时,父母每天早出晚归,由体弱多病的奶奶照看年幼的我。奶奶决定带我前往县城看病,这对于一个除了几里地外的集镇从来没有去过更远地方的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冒险。她的勇气来自对我的担心,也好在她的一位娘家堂兄就住在县城的码头边,她说她可以去找他帮我们。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轮船。
对每一个江汉平原上河边长大的孩子,轮船是神奇美好的事物,平时在河边玩耍,远远地看到轮船开来了,会挽着裤脚站在河水里,又喜又怕地等待着轮船激起的浪花。一旦真的置身船上,看着河堤、河堤上的牛、放牛的孩子以静止的姿态从我的眼前向后退去,心里的喜悦与惊奇便带着眩晕袭来,我哇地一声吐了,早上吃的面条全吐在了船上。
奶奶忙着找拖把扫帚,我软绵绵秧蔫蔫地坐在那里,是众人眼里的病孩子。
等轮船到了县城,我们在亲戚的帮助下找到县中医院,医生仔细检查之后,就肯定地说,这孩子得的是小儿麻痹症,要是再晚来一天,一双腿就保不住了。
那个年代的农村,小儿麻痹症是很肆虐的一种流行病,附近几个村子里已经有四五个孩子患了此病,都不同程度地残疾了,有的走路一瘸一拐的,有的需要拄着拐杖才能行动,更严重的就只能坐在轮椅里。
因为治疗及时,我幸运地逃脱了病魔的魔掌。而这“及时”,用医生的话来说,就是早一天与晚一天的区别,时间在此显示出了它的力量,看似不经意,实则了惊心动魄——如果不是奶奶的细心与超强的直觉,如果不是她的果断、勇敢,现在的我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如果没有一双健全的腿,我的人生可以走多远?
我的那些不幸的伙伴,大多小学没有读完就回家了,学习一些以手工为主的技能,女孩做裁缝,男孩修理电器。有一个特别聪颖好学的跟我同班的男生一直读到了初中毕业,但按当时的政策上不了大学,成绩优秀的通过找关系才上了一所中专,后来做了会计。
受限制的生活肯定是痛苦的,他们得付出比健全人多得多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克服残疾所带来的苦痛与自卑,获得健全人轻易便可拥有的机会。我有一个作者是一个小儿麻痹症导致的残疾人,在残联工作的他在自己所写的每一篇作品中,都写着残疾带给他的痛苦。
我为自己而庆幸,当我在大地上脚踏实地、自如地行走时,我是知足而感恩的。而这一切都拜奶奶所赐,我会想起她,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那艘轮船,那个面目模糊的亲戚,那些苦涩的中药。
那天工作坊的主持人的总结说,一个人的童年经历奠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基调,如果童年你备受歧视,你会带着受歧视的阴影一生与歧视作斗争;如果童年曾经被抛弃,你的一生可能就会在被抛弃感中寻求亲密关系;如果你童年被忽视受冷漠,你的性格中,对自己以及他人就会有冷漠的一面……这是一种命运的强迫性重复。
我想,我的童年最大的感受是幸运,幸运是一份受用不尽的福祉,它改变并且影响了我的人生,因为我相信自己是一个有福之人。
此后的生活中我不断地得到验证——高考时,虽然考得不太好,但因为志愿填得好,所以被录到了自己向往的学校,分数比我高的同学反而落选。大学毕业,虽然一时没有找到工作,但跌跌撞撞中居然也留在了这座城市,最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恋爱虽然开始得比较晚,但有幸遇到了珍爱自己的人。
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但是,总能在这人生中看到亮点看到希望,于是越发相信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然后珍惜拥有的这一切,更用心地对待它们。
因为,当一个人相信在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庇护自己的时候,他会真的幸福,这幸福有时源于自信,也源于一份诚惶诚恐的感恩之心——因为,为了这份天赐之好,自己要努力做得更好。
所以此时,我微笑着写下这段文字,以祭奠奶奶的在天之灵。
这把红棉吉他一直挂在他房间的墙上,像一把钥匙,给他的生命打开了一窗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