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给豆豆讲事,她心不在焉地用手猛抓头发,我怕她抓破头皮,便将她的小脑袋搂在怀里,帮她搔头发,不经意的一瞥中一个蠕动的小虫子一下子攫住了我的视线,捉下来一看,天啦,是虱子,我立刻大呼先生及母亲,告诉他们:豆豆头上长虱子了。
怎么可能呢?先生在不相信地嘀咕,直到我将两个活生生的小虫子放在他手心,他才一脸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母亲于是讲起这两天豆豆老是抓头皮,以为是头发脏了而自已眼神又不济,没想到是长了虱子,我和先生忙命令豆豆伏在枕头上,两双手一起翻找起来,在那小小的头上,一会儿就抓住了五六只大大小小的虱子,同时也在发根上发现了一些白白亮亮的虱子卵,挤一个叭的一声脆响,让我心惊胆战,我的头上顿时躁痒起来,感觉也有几匹小小的动物在头发的森林里穿行,吮吸,啊,痒得不可遏止。
那一刻我的心情竟是又好气又好笑,一方面这虱子终究是肮脏可恶讨厌的,一方面勾起了我的一段儿时的记忆。“长在农村的孩子谁不曾长过虱子呢!”我边找边给先生讲:我上小学时前排有一个女生,她长着漂亮的鹅蛋脸、丹凤眼,还有一双粗又黑又亮的大辫子,我坐在她后面常常在上课时走神,因为她的头上有好多油黑的虱子,有的悠悠爬行,有的在一起打架。还有的会在一根翘起的头发上荡秋千、走钢丝,那个时候我常有把它们捉下来的处死的冲动,有时又有一丝隔岸观火的恶意的快感。
先生对我的讲述并不感兴趣,他只是一个劲地说:“怎么会长虱子呢?奇怪,不可思议。”
因为豆豆是今年开始在幼儿园午睡的,刚开始我们猜测她是在幼儿园被染上虱子,吩咐母亲明天将她的小被窝拿回家洗洗晒晒,但随着记忆更往前追溯,发现了虱子真正的源头——今年春节我们曾将豆豆送回乡下外婆家过了十天,她像游到河里的小鱼儿般立刻就和乡下孩子们打成了一片,而他们中有一二个的母亲曾是我儿时的小伙伴,当我们一起看着孩子们玩耍时,她们中曾有人问过我怎样消除孩子头上的虱子的,只是我当时未在意,嗯哦二声敷衍了事,在城市里我从未面临这样的问题,自然也无良策,我以为虱子已离我十分远了,遥远得像那段童年的时光,沉睡在已往的岁月中,日益模糊。
现在它们都活过来,真切起来,女儿头上那一个个蠕动的小虫子竟让我的血液都集中在头皮处发痒。豆豆的小脑袋,在我手下不安份地动着,我想起自已当日也曾这样将头伏在母亲的膝前怀里,任那双粗糙而温柔的手在我头上搜索,那时的母双眼尚明亮,双手也灵巧,于是,一匹一匹小虱子便从我头上落到我的手心,它们有的吸血吸得肥肥胖胖的,如一粒黑芝麻,有的小似针芒,但手足齐备,纠毫毕现,有着一份生命的完整。它们在我小小的手心匆忙而徒劳地爬动。我像个猎人看着自已的战利品一样满心欢喜地看着它们,然后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挤死,叭、叭、叭的脆响中有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意。强大的万物之灵的人和这么弱小的虫子之间看似一场力量悬殊的战斗,但虱子却是顽强的。
“真是奇怪,几十年了,这虱子怎么就绝不了。”母亲在一边说,一边端来热水,我们三个大人便开始给豆豆洗头,这似乎是对付虱子的最佳举措,我们小的时候大人是常常买了一种粉笔样的药捣碎后敷在我们刚刚洗过的头发上,再用毛巾包住头,异味剌鼻,头皮也被蛰得生疼生疼,或者用滚烫的水洗头,让我感觉自已的头似一只在被褪毛的鸡,再或者用煤油洗头,据说也是一种治虱子的良方,这些都让我从反面很好地理解爱屋及乌的意思。
因为带着洗发精的泡沫流进她的眼睛,豆豆大哭大叫起来,我们手忙脚乱地为她擦脸,她就此拒绝接着洗。只好给她吹干头发,然后翻开头发找了多时,一只小小虫也没见,她说再也不痒了,心中稍安。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忙对豆豆说明天上幼儿园千万别对老师讲你头上的小虫子啊。要不然老师会说你是脏孩子,不让小朋友跟你玩的。豆豆似懂非懂地点头,虽然我是笑着对她讲的,但我得承认,自已心中是有一丝担忧,这样的担忧并非没有根据。除了我,豆豆的母亲,谁都有理由拒绝与一个长虱子的头接近。我此时隐隐觉得自已的头发愈来愈痒,我烦躁地用双手抓挠,手指摸到几个小小的包,这一定是被它们咬的,我愤怒地想,这些该死的小东西,还总是滋长这类小东西的地方——农村。
此时在我的潜意识时,虱子已成了农村的象征,在此前的若干年里,其实我是一直在与它们斗争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大学毕业后,虽处处碰壁却初衷不改地留在城市,不过是走出农村摆脱虱子的路程上跨跃性的界碑,一路上更多的是关于农村与城市优劣对比的思考,我常常在自已的性格、际遇中分析,自已如此这般,有多少原因是因为我来自农村。当我在成功或机遇前产生了一丝优越感,以为自已是一个城里人,体面、优越、有点情调时,虱子就突然出现了,如一记毫不留情的当头棒喝。
此时,我回想起女儿豆豆在乡下过了年后回到武汉时的情景,她带着晒得黑红黑红的小脸蛋站在我们面前,然后,她指着喜之朗的果冻说:“我tai喜欢qize个东西ye。”一口纯粹地道的家乡方言,让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儿童是天才的信息接受者,十天时间,将一个武汉伢变成了一个天门佬。并且,她还带回了虱子,这一农村特产。也许这就是冥宴冥之中的一种神意,它告诉我,虽然在都市里生活、打拼了十年,寻找了一些都市生活的感觉,但是我依然是一个乡里人,我的根在那里,对此,我坦然地接受。
口误泄露了我们内心的秘密,一些好像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其实,如果你承认了人性的丰富、真实及其幽微,了解了自己的内心,你就可以坦然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