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今天有一道菜:炒笋瓜,小鱼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其满足与热爱简直让人感动。
坐在对面的燕子说:“你知道吗?这其实就是小南瓜。”
“不对吧?这是笋瓜,长得像竹笋的瓜。”我说。
“不,应该是生瓜,还没长成熟的南瓜。”燕子像坚持真理一样的认真。“我们小的时候常常吃的。”
我笑了,笑得突兀,她们都瞪着眼睛看着我,其实我不是在笑她,我只是想起了我的母亲,我的可爱而又有些可怜的母亲,她与南瓜有关的一段往事。
那个时候,她只有七岁,她前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排在中间又是第三个女孩子的母亲大概从一出生就是不讨人喜欢的,无论她多么勤劳、懂事、谨小慎微,这从她现在的性格也可以看出来。那个时候她虽然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但她却不得不在家帮着外婆带比她小二、三岁的两个弟弟,所以母亲到现在不认识一个字。
至于南瓜,在那个年代,它是可以当饭吃的一种大路菜,每户人家都会种很多,到了它们成熟的时候,那一个个车轮一样硕大的红皮黄皮花皮并起了梭的果实被采回家堆在家里,倒也呈现也一片虚假的殷实。
任何时候都有好逸恶劳的人,有一天,他们趁着我外婆家没人将外婆家后院菜地里的南瓜偷了两个。为此,母亲大概是挨了一顿骂,因为当时不知她跑到哪儿玩去了。
母亲心里肯定是愤愤不平,于是,她做了一件在今天看来让我们笑掉大牙的事,她将瓜地里所有的南瓜,不管是长成熟的,还是未成熟的,包括一些小瓜宝宝都给摘下来一个一个地搬回了家。这下好了,别人再也偷不到我家的瓜了,她很得意,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没准还在心底暗暗地等待着大人的夸奖。
事与愿违,迎接她的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呵斥、嘲笑,外公气急之下还给了她两巴掌。已经做了外婆的母亲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在笑,但当年的她一定是哭了,因为随后,她做了一件又让全家人震惊的事,她失踪了,大家到处找她,从村里到村外,再到镇上,到外地所有的亲戚家,都不见她的身影,那天,母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家里人这才开始知道,原来一直默默无闻的香儿其实是那么有性格的孩子,她为家里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她所以摘下那么多的瓜也是为了避免被人偷走,这么实诚的一个孩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会不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吧?大家在反省中后悔、懊恼,并越想越担心,尤其是骂了母亲的外婆,简直就是痛不欲生,而打了母亲两巴掌的外公更是不敢回家,一直在村头村尾徘徊,对每一个遇见的人问:“看到我女儿没有?看到我女儿没有?”
全家人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母亲的二姐、我的小姨突然听到平时放杂物的搁楼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一开始以为是老鼠,后来发现还夹着轻微的抽泣声,于是她忙告诉外婆,大家一起爬上楼,一看,果然是母亲蜷缩在一个大米缸边睡着了,头上脸上都是灰尘、蛛网还有未干的泪水,及在梦中也止不住的抽噎。外婆先是抱着她哭,又是骂她,又是摸她。
总之那一天,母亲让家里人都见识了她的倔强与人小鬼大。
多年后,母亲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她是笑的,我也笑,简直笑得都有点刹不住,直到肚子都笑疼了。现在,当我想到这件往事时,我又笑了,我又讲给我的同事们听,她们也笑。
但是,我知道,当年的母亲躲在搁楼上渡过的那个夜晚是充满了惊惧、委屈与辛酸的,不过也许会有一点点得意,因为她其实知道家里人还是在乎她爱她,并为找到她焦头烂额。只是那些不快乐,则是一些在笑声外沉淀下来的感受。
失踪真是一种突兀的方式,它以空白提醒了一个人的存在,并让他面容更加清晰,那些我们平时忽视了的种种在此时以一种大写字体出现在我们的记忆中,因为前途未卜,又留给人关于他的种种猜测与想象,直到他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带着另一时空所给予他的光彩,让我们心生好奇:在这段失踪的时间里,他发生了些什么?一定是一些有趣的但我们不知道的事吧。
如果说暂时的失踪是一幕喜剧,给人以惊喜,长时的失踪则往往是悲剧。在我们村里就有一个青年有一天突然失踪,五年过去了,音信沓无,最后,他的妻子改嫁,孩子随爷爷以乞讨为生,对每个给他饭吃的人叫爸爸。
还有一个朋友的客户,某一天借了朋友五万元后突然就消失了,也是五年不见足迹,按法律规定,他可以由债权人宣布为死亡并将家产抵债的,但是,朋友看到他家中家徒四壁、妻儿无依,也动了恻隐之心,没有追究。
这已经不是失踪一会儿的问题,而是人间蒸发,过去与未来之间因为相隔太久而失去了联系。
所以我还是喜欢“人生在世不得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种李白式的狂放,让我在我的真实生活中,小小地失踪一会儿吧,在我苦闷、困顿、低潮、受不了的时候,让我消失一会儿吧,我不想胶着在这如沥青一般的生活的烦恼中,于是我就飞了,用我自己的方式。
从那间牢笼般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走道和电梯中都没有人,正好适合出逃。我骑上那辆可爱的摩托车。车在十米之内连着拐两个弯,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与我擦身而过,这让我产生超越的冲动。我把车一下子加大了油门向前冲去,我的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在我的耳边像纸一样的飘动,那种感觉真好。自己的生命中没有多少可以这样少年轻狂的时刻了,只有在加速时,在闯红灯时,在抢车道时,还是可以暂时地满足一下内心的疯狂。
我往城市的边缘开,我来到了一个开油菜花的郊区,看着菜农们在田间料理那些碧绿可爱的青菜,我就羡慕那些人,然后再羡慕那些菜,最后,我买了一把,放在车篓里,那顶着花的菜在车篓里对我笑,勾引我,让我一路走神,直到一辆载重大卡车用它尖刀利刃般的鸣笛把我惊醒,我那天的白日梦才结束,我将车作180度拐弯,往来时路上去。
于是,我又经过了我们单位的办公楼,这时,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同事们,他们夹着公文包匆匆地进出,西装革履,表情严肃,跟我每天所看到的一样。没有人看到我,就是看到了也不认得出我,因为此时我的脸上挂着一副忘我沉迷的表情,这不是办公室里的我——当然,此时,我应该是坐在那里,在一堆公文与电话中把自己杀死的。啊,不,不,不,我不想做一个办公室里的动物,尤其是在今天,我要从我的工作中失踪了一会儿。我有些快意地想。我没有停车,当然也没有上楼,我给我放了二个小时的假。
我直接回了家,一进门,就听得电话铃在响,啊,我要晕倒了。
我知道,生活是逃不过的,你可能在这种状态中出逃了,但同时你会出现在另一种状态中,这都是你,真实的你,而旅途上的错觉比平时更多。
只是,我宁可在旅途中出一点儿错,也不愿意总是在原地不动呀,所以,让我小小的失踪一会儿吧,我并没有走远,我也认得我回时的路。
有些事很小很小,但它在心底激起的涟漪却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