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风流不见使人愁:北京的名人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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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燕都:青铜时代的北京

公元1973年,陕西临潼县的农民在距秦始皇陵不远处打井时,发现了日后被誉为“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兵马俑。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北京人开始在西南郊的房山区琉璃河一带挖掘商周时期古文化遗址,范围包括洄城、刘李店、董家林、黄土坡;立教、庄头诸村,东西长3.5公里,南北宽1.5公里,分为居住址、古城址、墓葬区三部。琉璃河(古圣水)自北南流,折向西南,继而又东流,形成的河湾地带,有一高平台(即今董家林村),直至20世纪60年代初期,地面上尚残存着一米多高的古墙体,后因农业建设而被平整。经考察,此乃古城的北城墙,全长829米。以此为线索继续钻探,又在地下发掘出东西两面城墙的大部分墙基,乃至两米多深的护城壕沟。古城的轮廓悄然浮出地面,城墙内侧的“护坡”,又与其东侧商末周初的墓葬区及西周时期的灰坑、窖穴、房基相交错。尤其是在墓葬区(今黄土坡村),共挖掘大、中、小型墓葬300余座,及车马坑数十座,出土的蚌器、骨角器、玉石器、玛瑙器、陶器、原始青瓷器、漆器、青铜器及货贝等实物总数超过万件。

通过细致的考证,终于得出惊人的结论:琉璃河商周遗址正是古燕国的始封地及燕都之所在。这无疑把北京的建城史大大地推前了,追溯到3000多年前的西周初期。

远古时北京地区即有一个以“晏(燕)”为图腾、为族徽、为族名的大部落,估计是1.8万年前的“山顶洞人”或1万年前的“东胡林人”之余脉。在殷商之时,琉璃河一带作为原始的聚居地就已基本成形。根据《史记》的记载,武王十一年伐纣至牧野,破殷入商宫,杀纣后遍封功臣,“封召公于北燕”,“地在燕山之野,故国取名焉。”可见大约在武王灭纣那一年(公元前1045年),燕国作为诸侯国之一正式成立,位于琉璃河的燕都恐怕也是在那一时段建造或定名的。受封了燕地的召公保,系被周武王倚仗为左膀右臂的三公之一(另二人为周公旦,太公望),他让大儿子就任燕侯,在燕都当管家,自己仍留在朝廷里参政,辅佐君主。

和燕国同时受封的,还有个蓟国,都城大抵在今北京西南部广安门一带。“武王克殷返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史记·乐书》)蓟国的居民看来是黄帝的后裔,血统高贵。“蓟、燕二国俱武王立,因燕山、蓟丘为名,其地足以立国,蓟微燕盛,乃并蓟居之,蓟名遂绝焉。”(《史记·周本纪》)蓟、燕本是近邻,然而随着日后的发展,此弱彼强,经常为边境问题打架,直至公元前7世纪(东周的春秋时期),蓟国被燕国吞并,蓟都也就“声明作废”。燕国后来迁都蓟城。到了战国时期,跻身于七雄的行列,燕将秦开大破东胡,辟疆拓土千余里,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并修筑了将来成为秦万里长城之一部分的燕长城。燕国长胖长高了许多,“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陀、易水。”(《战国策·燕策》)秦灭燕后,将广阳郡的“政府部门”设在原燕都蓟城。西汉的卢绾父子,先后被高祖刘邦封为燕王,皆以蓟城为都。由东汉至隋唐五代,蓟城长期作为幽州府所在地。辽南京及金中都,基本上都在蓟城遗址上改建的。

今广安门一侧,古蓟都所坐落的位置,竖立一根巨大的石柱,纪念北京3000年的历史。这同样说得过去。不管是琉璃河的燕都,还是广安门的蓟都,从时间概念上皆意味着北京的建城之始。况且自公元前7世纪,两者在“名份”上即相互交叉并重合了。它们是今日之北京在3000年前的两大雏形。或者说,是3000年前的老北京。

我多次去踏访董家林村的古燕都废墟,凭吊那湮没的辉煌。这儿的风水真好:既有房山,又有琉璃河。爱山的仁者与爱水的智者都不会感到失望。而今,京广线铁路恰恰从遗址中部穿过,北侧又有车水马龙的京石高速公路。我本人,不经意之间也迷失于风驰电掣的时光隧道,回到了群雄逐鹿、马踏飞燕的年代。

城址东侧,今黄土坡村西北,系燕侯及贵族陵墓较集中的区域,占地面积约5万平方米。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出土殉葬品中,我最看重的还是青铜铸造的礼器、兵器、工具与车马器,上面大多铸有铭文或人名,为我辈了解其出处提供了一定的背景资料。尤其那百余件青铜礼器,某些甚至铸“侯”(即燕侯)铭文及族徽于内壁。当然,有的青铜兵器如盾饰,亦铸有阳文的“侯”及“侯舞易”之铭。

青铜器锈迹斑驳,精雕细刻的文字、图案却凸凹有致、清晰可辨,象征着一个遥远的王朝的回光返照。我仿佛亲眼目睹了自己民族的青铜时代,以及青铜时代的北京,情不自禁地在采访簿上写了一首“自由诗”:青铜器覆盖着青苔/不,不是青苔,是绿锈/锈迹竟跟苔痕如此的相似/使我充满触摸的愿望/不,不是绿锈,是它的皮肤/青铜器的皮肤是绿色的/所以,它的尸体,它的血与指甲,也是绿色的/我听见一个时代生锈的声音/只有划破云层的流星,才能产生/如此纯粹的碎屑。一场白热化的战争/在阵亡者的梦境持续/青铜器死了,可它身上的锈/依然活着,依然在缓慢地生长……

青铜时代的北京,曾经被掩埋在厚重的黄土之下,默默地生锈,悄悄地流泪或叹息。直至一柄考古的铁铲将其从幽暗的地狱里解救,重新出现在阳光的世界。在我眼中,波光闪烁的琉璃河,流的是液态的玻璃,抑或熔化了的铜汁。

琉璃河商周遗址发掘的古墓群,目前已用数字加以编排。52号墓的复尊、复鼎(复为墓主的名字),内壁所铸铭文,讲述墓主复接受过燕侯赏赐的货币、礼服及男女奴隶。53号墓的攸毁,讲述燕侯给墓主攸发过奖金(货贝)。251号墓的伯矩鬲,通身浮雕牛头形花纹,盖内与口沿内铸有相同内容的铭文:“在戊辰,匣侯赐伯矩贝,用作父乙宝尊彝。”253号墓的堇鼎,体积为目前北京地区发现的商周青铜礼器之最(通高62厘米,口径48厘米,重41.5公斤),铭文4行26字,翻译为白话,大意为:堇奉燕侯命令,前往宗周,向太保(召公)奉献土特产食品,太保给了赏钱;堇受宠若惊,因而制造此鼎以铭记。在同一墓中,尚有圉献、圉方鼎,讲述圉作为燕侯特使,出席周王室的喜庆典礼,受到周王赏赐,返回后又被燕侯奖励……这些作为殉葬品的青铜礼器,几乎每一件都收藏着一段真实的故事,表达了墓主生前在工作方面的成绩,以及对“领导”(或周王或召公或燕侯)的感激之情——简直生死不忘。嘿,那时候的人,真挺懂礼貌的。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193号墓(1986年发掘),形制独特,规模超群,墓室四角有四条墓道,二层台四壁立有山字形漆盾牌。商周时期凡有墓道者,必为贵族墓;看来这拥有四条墓道的墓主,绝非等闲之辈。此墓曾被盗,但盗墓贼慌乱中仍遗漏青铜礼器3件,青铜兵器、车马器、工具、骨角器、蚌器、玉器、漆器、货贝等200多件。仅此就足以推测墓主之富贵。二礼器,前者双兽首耳,衔环,下腹部有兽头形鼻,全身各部位分别装饰圆形涡纹、凸弦纹及凹弦纹;后者鼓腹分裆,四柱足,鸟纹与蝉纹参差分布。二器盖内及口沿处,皆铸有内容相同的铭文(俗称“对铭”)43字,在当时算是“长篇大论”了。铭文以“王曰太保”开头,很明显是周王对太保(召公)的直接评价,而且以表扬为主。“这和过去发现的铭文为‘侯……’为首的语句相比,显然在等级上又高了一层,因此,它的研究价值与解决史实的份量,也就举足轻重了。难怪一些行家里手,见到此二器的铭文后,都为之一惊。”(雷少雨语)铭文中尚有“命克侯于”句,足以判断墓主是一位名叫“克”的燕侯。有人认为克正是召公的大儿子,受封为第一代燕侯。这周初燕国的“首席执行官”,在地下长眠3000年之后,终于“挺身而出”,以证明琉璃河确为燕都的所在地;同时也把青铜时代的北京,像特写镜头一般,一下子拉近并放大在我辈的视野里。

燕国安在?燕都安在?燕侯安在?长期折磨着考古学家的一系列问号,终于解开了。依靠的是青铜器的帮助。

根据黄仁宇的观点:殷商之人可视作“商民族”,因为他们垄断冶制青铜的技术,采取集中生产的方式由国家监督,铸造出的青铜器皿非兵器即祭器,因而不仅在军事上占优势,还保持着宗教上的向心力,使其他民族望尘莫及,只好臣服。这我相信。一贯把欢乐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的商纣王,不是还发明了炮烙之刑吗?那残酷的刑具(用炭火烧红铜柱以炙烤囚犯),该算是特殊的青铜器吧?武王伐纣,属于“逼上梁山”之举,若反抗得稍迟点,恐怕自身亦成“炮灰”。周王朝的建立,无形中倒促成了原始的北京城(燕国的都邑)之诞生……根据发掘琉璃河燕都故址所得出的结论,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正式宣布:公元前1045年(武王伐纣那一年)为北京建城之始。也就是说商周改朝换代之日,北京的建城史拉开了序幕。首先登场(“抢镜头”)的,是西周的权臣召公,和他的大儿子(第一代燕侯)。他们是北京历史上最古老的“男主角”。

黄仁宇还认为周的青铜技术不及于商:“从出土实物看来,自周代商之后,青铜的制造设计大不如前。”周王朝铸青铜器稍显粗糙与生疏,却出色地创造了改变中国面貌的封建制度,尤其擅长将封建与宗法关系结为一体:“每个诸侯的疆域内,必有宗庙,它成为地区上神圣之殿宇,其始祖被全疆域人众供奉,保持着一种准亲属的关系(所以时至今日,很多中国人的姓氏,源出于当时部落国家的名号)。在领域内不仅公侯伯子男的名位世袭,即主持国政的卿及大夫也仍由指定的世系所把持,他们在周朝成立时,即各在领地内拥有地产。他们也兼有军事领导权。在周朝的前期,世袭的武士兼统治阶层,与一般人众有别。”(引自《中国大历史》一书)琉璃河的古燕都,一定也投映着那初始缔造的封建制度的倒影。我在那一片废墟之中,寻找着当时的宫殿、宗庙、兵营、广场或手工业作坊的痕迹。

井然有序的西周在公元前771年被北方游牧民族(戎人)摧毁,随后出现的是混乱不堪的东周。看一遍《东周列国志》就全明白了。经过了春秋时期(百家争鸣)和战国时期(军阀混战),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全中国。他只保留了嫡系部队的军事装备,而将其余六国的青铜兵器全部收缴,熔铸成12尊金人(青铜的巨人),搁置在皇宫周围“站岗放哨”。这简直是一个象征性的仪式:青铜时代,结束了!军阀割据的封建时代,结束了!秦始皇领导着的是一个高度中央集权的国家。难怪不愿做亡国奴的燕太子丹与刺客荆轲,会把秦王政视为大独裁者呢。

青铜时代确实也该结束了。其实在战国末期,铁器业就开始出现。作为新时代的骄子,初露锋芒的铁器,逐渐取代了老态龙钟的青铜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摧枯拉朽、披荆斩棘的秦始皇,带有生铁的品质,势不可挡,而被其所灭的六国,早已铜锈斑驳、摇摇欲坠。

纵然如此,我依然很怀念那个青铜时代的北京。很怀念那个活了800多岁的燕国(公元前1045年——前222年)。

在战国七雄里,燕国不是好欺负的。公元前316年,齐国的侵略军攻破蓟城,杀燕王哙,“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占领燕国整整3年。在这期间,受奴役的燕人闹起了复国运动,将在韩国为人质的燕太子迎接回国,同仇敌忾地进行抵抗。齐国只好“以土地换和平”,撤走了部队。燕太子继位为昭王,发誓报仇雪恨,四处招兵买马。经过28年的养精蓄锐,国富民强,“有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六千匹,粟支十年”。公元前284年,联合秦、赵、魏、韩、楚五国之师为帮手,共同伐齐。燕昭王派乐毅为上将,统率“多国部队”与齐军战于济西。齐军溃败,另五国即班师还朝,只剩下燕国一支孤军,不愿见好就收,而是长驱直入痛打落水狗。一口气攻下齐城72座(包括齐都临淄),将齐国的“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于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帜),植于汶篁。”好不威风!看来燕昭王的报复心,不比那位卧薪尝胆、以三千越甲吞吴的勾践逊色。燕军以牙还牙侵占的72城,直到燕昭王死后,才被齐国收复。

燕国之所以反败为胜,因为出了个燕昭王,燕昭王之所以能扭转乾坤,在于他求贤若渴广泛吸纳各界人才。梁人邹衍入燕,昭王特意为其盖了座花园别墅(碣石馆),以师礼相待。他还采纳了“参谋长”郭隗的建议,于易水旁修筑黄金台,置百金于台上,悬赏招募天下有一技之长的能耐人。燕昭王礼贤下士的明主风度,在七国间传为佳话,连乐毅、剧辛等中原豪士,也不辞旅途辛苦,千里迢迢地来拜见这位知人善用的“伯乐”。直到千百年之后,仍有众多的怀才不遇者,无限神往燕昭王的风采,譬如唐朝的陈子昂,在黄金台遗址长叹:“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今已矣,驱马复归来。”李白尤其如此,既恨不能跟燕昭王生于同一时代,更恨自己所处环境的污浊及世人“有眼无珠”:“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鹄举,千里共徘徊。”李白对当官的(包括唐玄宗)一向瞧不起。但可以肯定:燕昭王是他最崇拜的政治家。燕昭王,燕昭王,不仅在军事上,更在政治上,给燕国挣足了面子。

再往下数,燕国的英雄,只剩下一个荆轲了。

正是在燕昭王隆重推出黄金台的易水之滨,数十年后,燕太子丹,又搭起了较简陋的“临时舞台”:众人皆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丧服),哭送从举国之民中选拔出的一位烈士前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惟有独行客自己不曾流泪,反而笑眯眯地安慰大家:我唱支山歌给你们助助兴、提提精神吧,免得气氛太压抑了。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武夫,居然还真的随口吟出一首只有两行的好诗(比后来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还少一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的,他不曾流泪,却准备流血。或者说,他注定了要在秦宫的台阶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荆轲图穷匕首现,刺向秦王,虽未命中,毕竟为挽救即将沦落在铁蹄之下的祖国尽了最大的努力。况且,匹夫手中的一柄青铜短剑,居然比六国的军队更具威慑力,令杀人不眨眼的秦王心惊胆战,差点没吓死。可以说这位千秋霸主一生中,只遇见过一位真正的敌人,那就是荆轲。除此之外,还没有什么使其感到过害怕呢。他头一回明白了害怕是什么滋味。荆轲给秦王补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荆轲的匕首,是青铜时代里最孤独、最微小但也最响亮的一道寒光。

最后的英雄一死,燕国,也就完了。公元前226年,秦将王翦伐燕,攻占蓟城,燕王喜逃到辽东苟延残喘。4年后,秦军把无处藏身的燕王喜捉回,燕国彻底灭亡。

最后的英雄一死,难兄难弟的六国,也就完了。全部改姓秦了。

荆轲为包括燕国在内的六国唱出了一曲悲怆的挽歌。

直至今天,古老的易水,仍在为两千余年前的那位旅客流泪。燕国的历史(青铜时代的北京),是以琉璃河发源,而又由易水画上句号的。不,易水画上的并不是句号,而是一个惊叹号(怎么看都是匕首的形状)……

燕国灭亡了,燕国又因为荆轲而不朽。没有谁会否认荆轲是天字第一号的刺客——以一柄青铜短剑,抵抗万乘之国的车辚辚,马萧萧。这分明是一次自杀性的行动。好在后人中为之鼓掌、喝彩者占多数。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司马迁,都由衷地赞叹:“燕赵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他既是在夸荆轲,又是在夸荆轲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