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在彭总被各单位连续、轮番批斗当中,有一天他被揪到了北京师范大学。他的夫人浦安修“文化大革命”前在这里担任副校长,现在不用说早关进了“牛棚”。和所有关进“牛棚”的人一样,每天的“课程”除了“请示汇报”之外,便是挨斗或陪斗。所谓陪斗,便是和挨斗的人一起坐“喷气式”、罚跪、挨鞭打,有时还要揭发或证实挨斗者的“罪行”。只是,陪斗者不属于本次批斗会的主要目标。
这天,浦安修又照例被揪来陪斗了。她习惯于在这时候闭着眼,什么也不敢看,免得自己有病的心脏受折磨。可是这次,扭着她胳臂的人,总是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让她的头朝上。她还是闭着眼。那人喝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
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随着一阵口号,翻起一片拳头。接着这些拳头对着她挥舞:“打倒……彭德怀!”“打倒……彭德怀!”这才使得这个几次寻死未成的老太婆恢复了神志。横贯会场的巨幅标语渐渐在她的眼里变得清晰起来,她看到了歪写着的打了红叉的“彭德怀”三个字。她骤然明白了今天批斗会的主要对象是谁,她衰竭的心顿时不均匀地跳动起来,她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
黑压压的人头翻起了波浪,人们朝外探着头,同时向两旁闪退着。她被闪退的人挤到墙角。等她被人再推到前面的时候,她看到,几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人飞速地冲进会场。而被架着的那人两腿拖地,从地上扫起一溜卷扬的尘土。等大汉们把他拖上舞台,一撒手之间,他“噗通”倒下了,一动不动,仿佛躺在地上的一棵大树。一阵吼叫踢打之后,他终于在大汉们手中昂起了头。
她看清了,这就是她的丈夫。自从三十年前他们在太行山结识以来,他对她像一位慈爱的大哥,又像一位严峻的老师。她对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眉宇之间的丝毫变化所反应的各类情绪也熟悉极了。现在她认出了他,并不是他的面容和身架,这些分明已经没有多少她所熟悉的特征了。他比一年半以前去三线前夕和她话别时,显得苍老瘦弱多了,何况他的周身都被污秽和血迹染黑。她认出他,仅仅是:他在一昂头时那威武不屈的眼光,那蔑视一切的神情。
会议开始“控诉”发言时,她全然没有听。只要可能,她的眼光便盯着她三十年来的老伴看,对着他大声地哭泣。无论落在她头上的是拳头,是皮鞭,她全然没有感觉到。她只希望,她的老伴能听得见她的哭声,明白她的心意。可是会场上到处是轰然的人声,他的头在大汉们手中几乎贴近了地面,他能听得到吗?
但是,当一个发言者向他发问时,他又得以昂起了头。她看清了,他的目光扫视着全场,他的双眼淌着长长的两行泪,他的前襟分明是被他的涕泪浸透了。他是在找她啊!
三十年来,这对夫妻相处是十分和美的,但他们的冲突也十分激烈。还在太行山的时候,彭总要求不久前才离开北平一所大学的新婚妻子,自己背着背包回到她工作的地点去。她说她怕在几里长的山沟里遇上狼,希望他派人送她一程。他却取笑她,并且断然拒绝了派人送她:“等你自己有警卫员的时候,自然会有人送你的!”她哭了,并且赌气说以后不再来。后来,他亲自接她来了。还是在太行山,大灾荒年,他要求她每天和她领导的妇救会员们一起上山找野菜,甚至每天检查她是否交够了规定的数字。有一天,她觉得腰酸腿痛得不行,不想去了。他发了火:“如果明天妇救会员都不去了,我就要追查你!”敌人来扫荡的时候,他们夫妻被敌骑冲散了。后来她回来了,听人说,彭总这几天常念叨:“我的天,她死了不要紧,可不要落到敌人手里啊!”她气哭了,骂他没良心。他笑着解释:“要说你特殊,就特殊在一个地方,八路军副总司令的老婆,不能当俘虏,否则丢的是八路军的脸!”他在朝鲜,她冒着敌人的轰炸去看望他,车上颠簸,头碰在车扶手上,破了皮,流了血,而他见面后第一句话竟是:“谁叫你来的?我们刚宣布过规定,家属不能来,你就来破坏!”他当天便叫她随车回去。还是志愿军首长们说情,她才留下住了几天。一九六一年,他要写他的“万言书”,她劝他,求他“什么都别说了”。他说:“我宁可毁灭自己,也不能放弃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
“浦安修!”一声喝斥把她震得一跳。接着她被推到人前,一个人大声宣告:“现在由彭德怀的臭老婆浦安修交代,揭发彭德怀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主席的滔天罪行!”
她站立定了,并且似乎很乐意似的:“我说,我要说,这些年,我气他,恼他,怨他……”她又一次泣不成声,在咽下了几口苦水后,接着说:“那是因为我不理解他,我们合不来。但我从没有发现过他有一点反党的言行,没有,没有……”
她终于号啕大哭起来。一个人把她推到一旁,她只记得,许多人朝她挥拳、吼叫,以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后来才听说,当别人向她进击的时候,她的老伴还说过一句话:“你们不要这样对她,她没有责任……”
后来,浦安修在谈起这次批斗会时,依然止不住心痛肠断般的悲戚。她说:“我终身遗憾呀!我没有把我的话全说出来,没有让他能了解我。事实真是这样,过去我们闹过,闹得不可开交;只有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真正认识他,理解他,也更爱他,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