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吃完晚饭,收拾好饭桌,妈妈去邻居家串门,爸爸到轮船码头上接货,艾早在屋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终于把我拉到一边说:"走,跟我出个门。"
我妈妈有规矩,我们家里的孩子,晚上是不允许不打招呼单独出门的。可是艾早如果拉上了我,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就不算"单独"了,钻到了妈妈的政策空子。
天很冷,艾早出门前给我围上了一条大围巾,风还是呼呼地往我的身体里面灌,前心后背像揣着冰块儿,棉袄在这时候薄得成了一张纸,既透风,又散热。
"冷不冷?"艾早倒退着走路,用后背迎风。
我的腮帮子已经冻得梆硬,嘴周一圈是木的,关节无法活动。我只好用摇头表示我不怕冷,我对她绝对顺从。
她知道我言不由衷,一把将我拉近她,贴在她身子的一侧,我们两个人一正一倒,连体人一样地走路。我闻到她衣服上冰凉凉的棉布味,还有她晚上封煤炉子时熏在衣襟上的蜂窝煤燃烧的味。她的体温偶尔能隔着棉袄传出来,很快又被寒风吹散,我只能想像我靠上去的是姐姐的温暖怀抱。
走上闸桥时,忽然从路边窜出来一个人,个子高高的,大冷的天,一件短棉大衣还敞着怀,八成是模仿了外国电影里演员们穿风衣的派头。天很黑,桥上没有灯,可我的眼睛尖,马上认出是三虎。我明白了,原来艾早和三虎约好了在桥上碰面。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有些慌乱。我知道妈妈不喜欢艾早和三虎在一起玩。妈妈为艾早设计的未来是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分配工作,找一个同样是大学毕业生的男孩子结婚。可是三虎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了,工作都找不着,跟着他爸爸学箍桶。妈妈对艾早耳提面命:"看好了啊,你跟着三虎混,是永远都不会有出息的。"
可是妈妈不明白,爱情和出息是两码事。艾早从小和三虎一起长大,三虎既像她的哥哥,又像她的仆人,厚道,忠诚,仗义,随时随地会为艾早卖命。艾早从小习惯了身边有三虎的陪伴,她离开他就会无所适从。
艾早一看见三虎,马上把我这个妹妹丢到脑后了,燕子一样轻盈地飞过去,碰一碰三虎的肩,两个人相视一笑,什么都不说,心领神会的样子,并排往前走。后面的我像小尾巴一样跟着,拖拖沓沓的,心里拼命地打着"小九九":怎么办呢?回头妈妈问起来,我要不要把三虎交待出去呢?交待出去的话,三虎会怎么样?艾早又会怎么样?可是不交待的话,妈妈都说过我是最诚实的人,我辜负了妈妈的信任了。哎哟,我真不该答应艾早出来,现在我的左边是艾早,右边是妈妈,我夹在她们当中,为难死了哦。
时间大概刚过七点钟,真正的城市里,夜生活还没有开始呢,但是在青阳城,天冷得很透彻,没有要紧事,谁都不愿意在天寒地冻的夜晚出门去,家家吃过了晚饭就关门闭户,洗脸洗脚封煤炉,一家人团坐在饭桌上,小孩子怀里揣个热水瓶子画画写作业,大人脚上套一双毛窝鞋,织毛衣,听收音机,剥晒干的蚕豆瓣,或者拣出米粒里的砂石杂质,为第二天的中饭做准备。头顶的电灯泡虽然只有十五支光,最多二十五支光,到底是有一团热度在那儿,被光源沐浴着,感觉上比在黑夜里要暖和得多。熬到八点多钟,一个人打哈欠,一家人跟着张嘴巴,当家的这时发一声令:"睡了吧。"老老小小各自散开,解手,摊被子,哆哆嗦嗦爬上床,拉灭了灯,把自己团成一个刺猬卷,等着身体自然回暖,沉入睡眠。
此刻走在寒风呼呼的街上,一街的寂静中,我怀念起了电灯下面的那一片亮。我不知道艾好在电灯光下干什么,妈妈串门回家了没有,她看见我和艾早不在家,脸上的表情会不会很惊讶。
走过街中心的十字路口,往右拐,进入一条漆黑的同样是寂静无人的小巷子。石板路坑洼不平,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磕磕绊绊。两边的砖墙和石头的门楼子冻成了灰白色,仿佛敲上去都会当当响。北风在巷弄里打着唿哨,把墙头上的枯枝碎草卷起来,旋转着,擦着我的鼻尖掠过去。鼻子早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伸手去摸,感觉非常怪,不像摸在自己身上,像摸在生铁铸的门鼻子上。
走着走着,小巷子又豁然开朗,石板路宽了,院墙高了,两边人家的门楼子下面也有了昏黄的一盏灯,虽说光秃秃的连灯罩都没有,却多少让人的心里松了一口气,见到希望、有了依靠一样。原来这条巷子的形状像花瓶,开口小,里面却深墙大院地藏着好人家。
三虎领着我们终于停在其中一户人家的门口。他抬手叩门,片刻之后,有个二十出头的大哥哥过来开了门。他脑袋伸出门看了看,看到跟在三虎身后的我,脸上有不悦,啧了一下嘴:"三虎你怎么还带个小孩子来呀?"
三虎跟他很熟的样子,回答他:"哥,不带不行。"
那个大哥哥一歪头,把三虎让进门。艾早不待人家发话,忙不迭地也拉着我的手跟进去。
隔着一条长长的青砖铺就的甬道,我老远就看见正房玻璃窗里漏出来隐隐绰绰的光亮,光亮中有好些人头在动,忽上忽下,来来去去,忙碌得不得了的样子。接着我就听到音乐声,是一个绵软的女声在唱歌,声音颤抖抖的,飘飘忽忽的,像是一个人打着转儿在水面上滑行,又像一个人坐着秋千悠悠然地荡来荡去,跟收音机里和广播喇叭里每天都唱的激越的歌声非常不一样。过后我才知道,这就是那些年里最流行的邓丽君小姐的歌。比我大一点的男孩女孩们,像我姐姐艾早,邓丽君那时候是他们的偶像,可我岁数还小,时尚跟我还有一段距离,我是上了中学才会唱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多》的。
从棉布门帘的缝隙里钻进屋子,九架梁的房间里挤挤挨挨地拥着二三十个人。房间小,人多,加上门窗紧闭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了热烘烘的呼吸、汗气、棉布和头油的味。谁也没有费心注意到我们的光临,大家自顾自地闷头跳舞,生怕稍一耽搁时光就会飞走一样。他们互相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或者紧扣在腰间,满满地揪起一把衣服,每个人的衣服都被对方揪得变了形,人也像是变了形,变得这里鼓起一块,那里又凹下去一块。他们嘴唇紧闭,目光游移,躲躲闪闪地不肯跟对方的眼睛接触,因而面容都显得异常严肃,也可能就是紧张,连迈出去的舞步都像木偶人一样僵硬。发出舞曲声的是搁在窗台上的一只双喇叭收录机,外形比我们家新买的十四寸电视机略略薄一点,有一左一右两个喇叭口,侧边还有一排按键,顶上按着一个把手,人走到哪儿,就能把这台收录机拎到哪儿。那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拎着走的收录机,心里很惊奇,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悬挂在人们头顶上的是一个暗红色灯泡,瓦数本来就小,再发出暖昧的红光,一屋子的年轻人便有点像鬼魅,无声无息跟着歌声晃荡的模样也特别像梦游。
明明屋里多了三个人,舞曲却不中断,跳舞的人僵手僵脚地旋转,谁都不朝我们瞥一眼,这种感觉很不好,像是我们冒冒失失闯进了不该去的地方,破坏了人家很私密的氛围。艾早意识到了这一点,神情显得紧张,一只手求救般地扣在我的肩膀上,屁股紧贴住墙壁,眼睛不好意思去看那些人的脸,就垂下眼皮盯视他们的脚,装做聚精会神琢磨他们如何交换舞步的样子。
三虎挤到艾早身边,拉拉她的衣袖:"跳吗?让我表哥教教你?"
艾早摇头,身子拼命地往我的身边靠。不用看我就能猜到,她的脸这时一定红得像一团火。她使劲扳着我的肩膀,把我往前顶,让我当她的挡箭牌。平常张牙舞爪的高中女生,头一回在大庭广众中如此腼腆、惶惑、和不自在。她一定是被暗红色的灯光和那些舞伴们鬼魅一样的神情吓住了。
就这样,草草了事地当了一回看客,三虎打头,带着我和艾早由原路撤退。
走在清冷的巷子里,风比来的时候更大,发出小孩子嚎哭一样的凄厉的尖啸,好在我们是背着风走,风在后面推着我们往前,我们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一路狂奔,稍稍地慢一点的话,风会把我们推一个踉跄。好几次三虎试图停下来跟艾早说话,都被风顶住了,不能不重新疾走。就这样,一直到走出巷口,躲到街边人家的屋檐下,大家才出一口长气。
三虎赶快安慰艾早:"没事,没事,下回你高兴了,你再带你来。"
艾早劈头盖脸地朝三虎发火:"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你不是说舞会在你表哥家吗?你表哥家的客人都像小流氓!"
三虎万般委屈,连声喊冤:"不是啊,我表哥是大学生,人家是回来过寒假的,那些人都是他同学。"
艾早跺着脚:"那你说,好好的灯,为什么要弄成那个血糊拉塌的颜色?"
三虎十分有把握地答:"你不懂,跳舞场的规矩就是要用红灯泡。"
艾早不说话了,却赌气地盯住三虎看。看着看着,出乎意外地,她嘴一咧,居然半是撒娇半是委屈地哭起来。
三虎就很慌,搓着手,想拉她,又不敢,急得原地打转:"艾早你别哭啊,你哭了你妈妈会以为我欺侮了你……艾晚你看见了,我没有欺侮你姐姐对不对?艾晚对不对?"
我点头说:"对。"
艾早一下子止住哭,在我的肩膀上搡了一下,没好气地骂我:"对什么对?就知道做和事佬!"
三虎帮我说话:"小孩子不说谎的。"
艾早凶凶地对他:"你什么意思啊?她不说谎我说谎?我说你欺侮我了吗?"
三虎垂头耷脑地站着,简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艾早却又"噗"地一声笑出来,在三虎手肘上拍了一下:"傻样!还不走啊?站这儿不怕我们冻死啊?"
三虎如遭大赦,赶快领着我们往家走。一路上他又开始变得轻松,说这说那的,还许诺过年请我们看电影,看两场轮放的那种,过瘾。
走到我们家的巷子口,三虎不敢再送了,怕我妈妈看见。他走了之后,艾早把我拉到一户人家的山墙后,对我进行短暂的培训。
"艾晚,回家妈妈问起来,你应该怎么说?"
"就说陪你去同学家了。"
"哪个同学家?"
"女同学。"
"千万不能说我们去看人家跳舞了。妈妈最恨人家跳交谊舞。"
"为什么?"
"她说那是道德败坏。"
"哦。"
"其实跳舞是正大光明的事。多美好啊。"
"嗯。"
"你保证啦,不准说漏嘴啊。"
"不会的。"
"严刑拷打都不能说。"
"肯定。"
"那好,明天我送你一个漂亮的头花,比米爽的那个头发箍好看一百倍。"
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对艾早许诺的"明天"充满渴望,对即将到来的妈妈的盘问充满了临死不屈的悲壮。
结果妈妈什么也没有问,我们进门时,她一个人端张椅子坐在电视机前,看周润发和赵雅芝主演的电视剧《上海滩》,眼圈儿红红的,手里还抓着一块湿了一角的方格子的小手帕。艾早站在妈妈背后做鬼脸,先拍胸口,表示一颗心落下来了,又对屏幕上的周润发打躬作揖,感谢帅气的周大哥牵走了妈妈的魂,让我们逃过一劫。
然而隔一天,睡过一觉后,妈妈却醒过神来了,补充询问我们昨晚溜出去玩的事。可是毕竟隔了一天,心情不那么急迫,加上又没有抓着"现行",就有点例行公事的意思,问的人马马虎虎,答的人也是蜻蜓点水。这事就这么轻而易举过了堂。
爸爸在我们家里一向不多话,实际上爸爸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他虽然没有像妈妈那样对艾早贴身盯防,却凭着男人的直觉意识到艾早和三虎的关系不同寻常。爸爸还知道,对于少男少女的朦胧感情,堵是不行的,要疏导,要把两个人的心思往别处引。还有,爸爸也不喜欢三虎荡在街上无事生非的样子,十七八岁的男孩,荡上几个月,不是流氓也成了流氓,接下来的人生道路就是打架斗殴进局子了。爸爸要帮三虎好好地找一份工作,用工作约束他,也借工作这事拴住他。拴上半年,艾早高考成功,两个人自然分手,两家人都不伤感情。
当久了采购员的人,心思都缜密,明白侧面进攻比正面防守更有效。
爸爸找到三虎问:"小伙儿啊,想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啊?"
三虎舔着嘴唇想了半天,回答我爸爸说,他不喜欢做钉子那样的工作,要做轮子那样的工作。
爸爸猛然间听到这话,不明白什么意思。
三虎解释道,像轮子那样的工作,就是能够到处走动的工作。他说他天天看他老爸坐在箍桶店里箍桶,觉得闷都要闷死了,觉得人生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我爸爸哈哈大笑:"好办啊!学开车,当司机啊!将来天天坐在轮子上,像艾叔叔一样全国各地跑,爽死你。"
三虎瞪大眼睛:"艾叔叔,是不是真的啊?"
我爸爸胡撸一下他的光脑袋:"叔叔的话你还不信?"
三虎摸着脑袋,嘿嘿笑。
我爸爸当了多年的采购员,没有权,却有人缘,有关系网,手里还有紧俏商品能够做交换,在青阳小城里也算得上是个"路路通"。当天他就往怀里揣上一包"大前门"的烟,出门找人去。第二天一早,他跑到胡妈家,唤出三虎,押着他去了县运输公司,交待给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老黑,我亲戚家孩子,劳烦找个技术好的给他当师傅。"
三虎算不算有了正式工作呢?学会开车是不是就能留在运输公司呢?爸爸没说,三虎也不问。反正改革开放了,允许居民搞个体经营了,三虎要是能学到一手开车的好技术,不愁日后找不到好饭碗。
艾早对三虎学开汽车这事很好奇,没等三天过去,心里痒得不行,再一次拉着我出门,到运输公司的教练场地去探班。
那天正逢三虎在学"倒桩",他夹在几个胡子拉碴的退伍军人中间,体力上的优势完全没有了,人看起来就像一只刚刚脱毛的小公鸡,嫩生得可怜。但是艾早只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无比自豪地向我宣布:"看见没有?三虎学得最好。"
我也觉得三虎学得最好。起码他学得最努力。那些成年人都在场地边上抽着烟晒太阳,扯闲话,谈笑风生,只有三虎一个人霸着方向盘不松手。陈旧得近乎废弃的教练车在他的摆弄下吭吭地吼着,排气管里喷出淡黑色的烟。三虎的表情是全神贯注,肃穆到庄严。每当车子慢腾腾地倒退到竹竿搭起来的桩口时,他就胀红脸,咬紧牙,身子重重地往前扑,屁股几乎悬空在座位上,两只手飞快地扳动方向盘,忽而左忽而右的,眉眼里凝着一股子不要命的凶狠劲。
休息时,三虎呲着一口白牙笑眯眯地向我们走过来,一边夸张地解着棉袄扣子,拿下摆扇风,凉快。
"不错啊,"艾早表扬他,"才三天,车子就能开起来了。"
三虎很得意:"小菜一碟,比数理化好学得多。"
"你就拽吧!"艾早笑骂他。
虽然是冬天,阳光强度有限,三虎的脸庞还是被晒得发了红。不过也可能是热得发红的。他的光脑袋上汪着一层油亮亮的汗,棉袄领子里热气蒸腾,像刚在澡堂子里泡了一个热水澡。他身上的汗气浓得熏人,还带着健康男孩身上的体味,闻上去有一种特别的香。
艾早大咧咧地许诺他:"三虎,等你学会开车,我买辆牌放牌吉普送给你开。"
三虎一拍胸口:"我开车带你去北京,去广州,一句话!"
"我们带上铺盖和锅碗,开累了就在车上睡一觉。"
"那多不舒服?我们要想办法搞一顶帐篷,部队野营用的那种,开到好地方,帐篷一支,小铁锅一架,嘿!"
他们两个说得眉飞色舞,活像真的。
艾早忽然想到身边还站着一个我,转头朝我看看:"艾晚你想不想坐三虎的车?"
我仰头,望着头顶上白寥寥的太阳:"我才不坐汽车,我长大了要坐飞机。"
艾早叫起来:"坐飞机呀!"她舞着两只胳膊,扮出摇头摆尾的大老虎的样子,张嘴就要咬我的鼻头。我来不及逃开,被她一把抓住,笑得坐倒在泥地上,弄了一屁股的灰。
那边几个抽烟的退伍军人都在看着我们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