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未大考,我的语文得九十二分,算术得九十六分。问问旁边的米爽,语文只有八十九分。放学的时候我走在校园里,有点扬眉吐气的样子,看什么都觉得很亲切,很可爱。
过了一天,卞老师在黑板上贴出全班同学的分数排名,我的心又凉了,因为"艾晚"这两个字下面用红笔写了一个"20",这就是说,我的名次才勉强进到全班前二十名。就说算术这一项吧,班上得一百分的总共有七个人,得九十九分的有六个人。一分之差,就是"名落孙山"啊。
卞老师在总结考试情况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说,凡是算术九十五分以下,语文九十分以下,都应该视为不及格。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们现在才上二年级,一个人的学习成绩是会随着年级增高而递减的,因为功课的难度越来越大了呀,二年级考九十五分,六年级就只能考八十分,上了初中勉强能到七十分,高中剩多少分?算得出来吧?现在全国上下都在搞"四个现代化",工人农民不吃香了,大学生才吃香,考不上大学,你们统统都是报废品。
卞老师说这番话的时候,严词厉色,气势逼人。全班同学规规矩矩在下面坐着,一双双眼睛似懂非懂地瞪着她,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大气都不敢出。
我心里感觉卞老师的这些话说得不完全对,她对考试分数的层层推理肯定是错误的,至少也是片面的。不是有些人小时候顽皮,长大了懂起事来了,成绩就"一鸣惊人"了吗?可我不敢当面对卞老师说。米爽的分数比我差好多,她都不开口,我干吗要跳出来做冤大头,等着挨卞老师一顿骂呢?
卞老师跟我妈妈差不多岁数,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夏天双双考上了扬州师范学院,一个学物理,一个学化学。半年中卞老师的脸色一直很光鲜,走路的步子都比从前豪放了许多。她在班上开口闭口就是抓学习,考大学,当陈景润那样的科学家,什么什么的,把班里一半以上成绩不太好的同学说得灰溜溜的。
我从刚刚入学上一年级的时候就是卞老师的学生,她要跟我们这个班跟到四年级。刚进学校我还不认识字,听人喊"卞老师",不知道"卞"字怎么写,一下子想到了大便小便的"便",心里特别奇怪,怎么会有人姓这个脏脏的姓呢?糊里糊涂整一年,二年级时认识的字多了,才知道这个"卞"不是那个"便",心里就羞愧,对不起卞老师似的。
卞老师到我们家里来感慨,说我的成绩不好不坏太平庸,比不上姐姐艾早和哥哥艾好,我一点不生气。我从来都没有什么雄心壮志,一定要赶超艾早艾好,成为我们家里又一个神童。我喜欢躲在哥哥姐姐身后长大的感觉,这样我没有负担,也没有压力,永远都不会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从这个角度想,我妈妈那时候忽略我,对我的态度不咸不淡,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平庸的孩子永远都是妈妈身上的一颗痣,只要不疼不痒,当妈的甚至都感觉不到这颗痣的存在。
可是期未的成绩单要拿回家给妈妈看,如果她问起来"班上第几名"?我应该怎么回答呢?
我想了个办法:装哑巴。好在那时候的老师还没有后来的老师精明,没有把考试名次堂而皇之地标在成绩单上,让我有机可趁。我把成绩单递给妈妈后,就开始咳嗽,有一声没一声地咳。妈妈看一眼成绩单上的分数,觉得还不错,"嗯"了一声,脸上笑笑的,顺便问我一句:"班上排第几?"我不说话,指指喉咙,更大声地咳,咳得红头赤脸,晚饭都要呕出来。妈妈奇怪地看我一眼说:"怎么突然咳起来了?冻着了吗?喉咙张开我看看。"
我张开喉咙给她看。因为咳得很用力,喉咙果然有一点点红。妈妈赶快去拿止咳糖浆,逼我喝进去一大口。
名次的事情就这么混过去了。妈妈对我的成绩本来就不是那么太上心。
艾早却看透了我的把戏,悄悄捏一下我的腮帮子:"好啊艾晚,人小鬼大啊,老实孩子也学会耍花样了啊。"
我紧闭住嘴,任凭她怎么糟踏我,坚决不说话。
艾早从来不怎么用功,元旦总复习的时候还骑车摔破了脚踝,一连几天瘸着脚上学校,可是几门主课考下来,稳稳当当地坐在班里前十把交椅上。艾早自己对成绩不在乎,嘻嘻哈哈,疯疯颠颠,整个的没心没肺。有邻居问她:艾早你这么好的成绩,想考哪个大学啊?学什么专业啊?她翻翻眼睛回答人家:随便,都行。妈妈听见了,把她叫回家,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你都快成人了哎,能不能正经点儿啊?随便是个什么东西啊?"艾早嘻笑着答:"随便嘛,就是最好什么都不考。"真能把妈妈气得昏过去。
话说回来,妈妈对艾早的唠叨实际上是表面文章,好像做妈妈的不说几句废话就不算尽责任。内心深处,妈妈对艾早很放心,从小学到高中,关键时候艾早没有失过手,她就有这样的能力:永远都不想做最好,却阴差阳错地永远拔着尖。
比较起来,哥哥艾好依然是家里的骄傲,十三岁的小孩,跳级读高一,功课上从文到理,门门都考了第一。只有一点遗憾,艾好这学期在班上又没有评到"三好生"。老师给他的评语是:希望团结同学,关心集体,加强体育锻炼,积极要求进步。
妈妈在县教育局工作多年,对老师写出来的评语要怎么看,她比谁都清楚。老师写"希望"怎么样怎么样,真实的意思就是你没有做到这样,这是你的缺点。
妈妈在家里对我们发牢骚:"艾好才多大?又要他学习好,又要他思想表现好,他顾得过来吗?"
妈妈明显是在护短了。当着子女的面批驳老师的评语,有头脑的家长都不会这么做。在艾好的问题上,妈妈是个没有理智的人。
寒假正式开始前,卞老师开了最后一次班会,让我们自动结成"互帮互学"小组,一块儿写作业,彼此监督着,谨防过年过得大家忘乎所以。在寒假作业的事情上,卞老师是有教训的:去年寒假我们班的小孩子尽顾玩儿了,很多人的作业在最后两天才求着大人帮忙写好,有的是爸爸妈妈写的,有的是哥哥姐姐写的,字迹一看就漏馅,把卞老师气得不轻。
我和米爽自然是一组。罗欢庆跟我们家是邻居,提出来要参加我们这个组。我和米爽其实都不愿意,因为他的几个凶神恶煞的哥哥实在让人心里怕,罗欢庆要是在外面吃了亏,几个哥哥会一齐上阵,不把对方打得屁滚尿流不罢手。我们平常在巷子里走路,都要从他家门口绕个圈,避免撞了鬼。
罗欢庆吸溜着鼻涕说:"我三哥新做了一把弹弓,又硬又结实,他说了,哪个人要是对我不好,他一弹弓射瞎那个人的眼睛。"
我弄不清楚这是罗欢庆故意威胁我们,还是说着玩玩的。反正我和米爽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不约而同地答应说:"罗欢庆你跟我们一组吧。"
分组结束后,各组自行商量学习地点。这回米爽和罗欢庆又结成了同盟,毫不犹豫地把手指向了我。我先还不明白,我们家的房子不比别人家大,条件不比别人家好,为什么米爽和罗欢庆都喜欢到我们家里呢?后来米爽坦白道:"你哥哥多聪明啊,他什么难题不会做啊。"我这才知道他们早就打好了小主意,想要艾好帮我们做作业。
这样,寒假刚开始的那几天,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是我们小组的学习时间,米爽和罗欢庆都会带着作业本到我家里来,规规矩矩做功课。艾早笑话我们说:"新娘子马桶三日香。"意思是说,一开始新鲜,后面就不可能一直认真下去。这话还真是被她说着了,几天之后学习时间就不知不觉地缩短,从两小时到一个小时半,到一个小时,最后干脆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问问别的学习小组,好像大家都是这样。
米爽和罗欢庆都有点怕艾早,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艾早不在家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大咧咧地盘据了堂屋里的吃饭桌子,各占一面,埋头写字。碰上艾早在家,饭桌就是她的地盘,她把语文数学物理英语几本大书一摊开,桌上再没有别人的插针之地,我们三个小孩儿只能识相地躲到厨房里,活像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每人坐一张小趴趴凳,再伏着一张方凳子,缩手缩脚而且是屏声屏息地把作业写完。
罗欢庆有一天问我:"你们家里是不是你姐姐最大?"
我心里很明白,罗欢庆说的这个"大",不是指年龄大小的大,是家庭地位如何的"大"。可是罗欢庆这么一说,就显得我很没有面子。我不肯承认,坚持说我们家里爸爸妈妈最大。我还告诉他:"我姐姐什么事情都会让着我。"
至于罗欢庆相信不相信,我就不管了。
艾好不写作业。全青阳城的中小学生中,大概只有艾好一个人可以这么做。他的老师特许他可以把写作业的时间节省出来用在看书上。艾好看书像吃书,像一个吃相很坏的大胃王,饥肠碌碌的,逮着什么吞进去什么,连皮带骨地吞。哲学、古文、天文学、植物学、中医学。。。。。。来者不拒,统统地收纳。有时候手里的书断了档,他无事可干,也会凑过来跟我们三个小孩子玩。他跟我们玩"成语接龙",我们三个人玩不过他一个。但是如果玩"斗鸡",玩踢毽子、跳格子、抓骰子,他又成了我们的手下败将,十回也赢不了一回。
在艾好所有的功课中,心算是他最擅长的事。我们三个人吭哧吭哧地做多位数的乘除法,草稿上的竖式写出半尺长,拿去问艾好算得对不对?艾好眼睛一瞥,马上就能告诉我们,错了一个数字,或者是全部正确。我特别羡慕艾好的这个本领,缠着他问心算有什么好窍门?他想了想,随便说出一个数字:44乘以65.他告诉我,设想我的脑子是一块黑板,黑板中间划一道线,分为左右两个部分。左边的部分记上44乘以60的得数,右边的部分记上44乘以5的得数,然后把左右两边的数字在中间相加,答案马上就出来了。
我按他说的办法,闭上眼睛,试着想像脑子里有一块黑板,试着在左边的黑板和右边的黑板上记下不同的数字。可是根本没等我把两边的数字相加呢,它们自己就跟自己打起了架,不是左边压住了右边,就是右边压住了左边,完全的混乱一片。
我对此很沮丧。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当天才,艾好的脑子天生就是一个记数器,你啪啪啪啪对着它往里面输字码,字码会自动排列成队,先后分明,长幼有序,丝毫都不会错乱。可是我不行。世上大多数的人都不行。
寒假中我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能够睡懒觉。一觉睡到自然醒,醒了先不动,意识从黑暗深处慢慢地浮出来,五官都像花朵一样打开了,听见冬日的寒风从窗缝还有屋顶的空隙里挤扁身子钻过去,发出口哨一样响亮的尖叫,听见挂在屋檐下的老丝瓜还有扎笤帚的秫桔把儿卟嗒卟嗒地敲打着房梁柱,像被遗弃的老婆婆一样哀叹,抱怨。把脑袋稍微地从被窝里伸出来一点点,被头掖紧下巴,就能看到床对面窗玻璃上美丽绝伦的冰窗花,它们有的像一团葵花盘,有的像海蛰,有的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晶莹剔透的,奇幻无穷的。有时候太阳出来得早,薄薄的冰霜被晒化了一点点,边缘开始模糊,又慢慢凝成大颗的眼泪,顺着窗玻璃流淌。我的心跟着泛起一阵忧伤,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从我面前流走了,消逝了一样。可是转瞬间,厨房里乒乒乓乓有人在动锅铲,我闻到煮泡饭的米香味,葱花炝锅炒萝卜干的油香味,还有刚出炉的热烧饼的芝麻香。我高兴起来了,知道艾早在爸爸妈妈上班后,动用她的有限权力,正在为我们姐弟们准备一顿丰盛异常的早餐。我不等她喊,以食物为动力,憋足了一口气,呼地一下子坐起来,在身体没有彻底凉透之前,手忙脚乱地穿衣穿袜,马马虎虎地洗脸刷牙,散乱着头发奔到饭桌上,先喝一口米汤,再夹一筷子油炒萝卜干,最后咬一口葱油擦酥的烧饼,心里觉得寒假真好,不上学的日子真好。
艾早笑话我:"鼻子比狗灵啊,还以为你不起床会省下一顿早饭呢。"
我嚼着烧饼搭萝卜干,嘴边一圈粘乎乎的粥汤,凑到艾早的脸蛋上,冷不防地亲她一口。她吓了一跳,赶快找毛巾擦她脸上的粥汤,嫌恶地叫:"艾晚你找打呀!"
可我知道她心里是喜欢我跟她亲热的。前面我说过了,她在家里就像我的第二个妈妈。我对我真正的妈妈,反倒做不出来这种热络的举动。
还在放寒假之前,爸爸想办法从福建林场搞到了一个立方米的木材指标,送给了他们供销社的头儿。那人的儿子结婚,要请木匠打一套"罗马尼亚"式组合家具。那时候木材是计划商品中最难搞到手的东西,除了我爸爸这么资深的采购员,********都未必能够有办法。供销社头儿很感激,投桃报李,特批给爸爸一台十四寸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电视机搬回家,恰逢美国电视连续剧《大西洋底来的人》热播,每天四点钟过后,在"儿童节目"时间里放一集。这样一来,米爽和罗欢庆写完作业后还粘在我们家不肯走,等着看那个人鱼模样的英雄麦克哈里斯。
四点钟还差半个小时,我们已经心猿意马,写作业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心思早早地飞到了遥远的大西洋。
"昨天伊丽莎白博士说,麦克的游泳速度已经比海豚还要快。海豚有多快?"罗欢庆把铅笔咬在嘴巴里,不指名地问我们大家。
"每小时二十海里。特殊的时候能游到三十海里。"艾好坐在房门口,就着黄澄澄的一抹夕阳看书,不经意地就回答了罗欢庆的话。
"海里是什么里?"罗欢庆很高兴有人接他的腔。
"航海使用的长度单位。一海里相当于一千八百五十二米。"
"哦!"罗欢庆一声惊呼。对不对且不说,艾好能够把答案精确到个位数,这是未来大科学家的范儿呢,这一点绝对地震了罗欢庆。
米爽倾慕地捅一捅我的手肘:"你哥真厉害。"
我很骄傲地说:"那当然,他什么都知道。"
有一天的剧情内容是:"地下王国"的主人苏拔博士把一个控制手镯戴到了麦克手上,不料麦克接触到海水后变得力大无穷,挣脱了手镯不算,反将镯子套在苏拔博士手上,让苏拔听他指挥,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地下王国"的指挥系统。这一集电视剧在一声爆炸的巨响中结束,浓烟吞没了大恶魔苏拔。
"噢!苏拔大坏蛋死了!"罗欢庆从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的剧情中回过神,为麦克哈里斯欢呼。
艾好当时正跟我们一块儿看电视,瞥一眼罗欢庆,不紧不慢反驳他:"不会死,死了故事就接不上了。"
罗欢庆也要强,红头赤脸地跟艾好激辩:"就是死了!地下王国爆炸时,苏拔明明在里面!"
艾好懒得跟他罗嗦,走开去看书。
第二天电视剧接着放,苏拔果然是没死,最后一瞬间逃出了劫难,开始用生物遗传工程研制凶猛的大水母,专门训练它对付麦克。
罗欢庆对自己的判断失误很羞愧,悄悄问我说:"你哥是不是有特异功能啊?"
那一年,"特异功能"这事被炒得很热,耳朵听字啊,意念移物啦,透视墙体啦,不断地有新闻上报纸,弄得我们心里痒痒的,都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那么神奇的耳朵和眼睛。罗欢庆忽然用"特异功能"猜测艾好,让我很激动,我盼望我的身边有奇迹出现。
于是我们三个小学生把自己想像成大侦探,想像由我们来爆出青阳的惊世新闻是如何荣光。我们私底下分配好了时间,开始分分秒秒地跟踪艾好,连他去厕所大便都由罗欢庆盯梢。观察的结果却让我们灰心丧气:艾好除了话少,其余一切正常,冻着了会打喷嚏,吃多了会放屁,心不在焉时走路还会绊门槛。
"怎么会的呢?"罗欢庆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呢?"
可艾好就是什么都知道,在我看起来,世界上还没有能够难倒他的题目。
艾早也看了这部风靡年轻人的电视剧。艾早的兴趣跟我们不一样,不在剧中的科幻情节上,在剧中人物的服饰装扮上。她很迷那个扮演麦克哈里斯的美国小伙子,不止一次地对我赞叹说:"他可真帅啊!"
麦克每次出场,身上有两件标志性的物品,一件是时髦的窄腿喇叭裤,还有一件是茶色的"蛤蟆镜"。那时候我们穿的裤子,都是宽腿,大裤裆,膝盖处鼓着两个很煞风景的包,腿形再好的人,穿上那样的裤子,看起来也像罗圈腿。我们所见过的"太阳镜",也都是电影里特务才戴的,圆圆的镜片,纯黑色,两根细不溜丢的金属腿挂在耳朵上。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好人也会戴太阳镜,而且还是"茶色",还是宽镜框,占据了差不多大半个脸的镜片,这实在颠覆了我们贫弱的想像力。十七岁的艾早发了疯一样地想要弄到那两件东西。"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是我们当年向时尚靠拢的原则,因为我们没有钱去商店里买,再说商店也无货可卖。"蛤蟆镜"自然是手工无法做出来,喇叭裤却可以试试。艾早偷着把自己的一条新的劳动布裤子拿出去,请裁缝拆开,把臀围和大腿部收紧,把膝盖以下的部位接上两块裁成三角形的同色面料。她就穿着这条不伦不类的裤子,美滋滋地在我和米爽面前走着妖娆的模特步,还不住声地问我们:"好看不好看?"
好看。在我的眼睛里,艾早本来就十全十美,她就是披一片麻袋皮我都会说好看。她那条裤子的裤腿宽大得像扫帚,又长得过脚跟,走一步,在地上"哗"地拖一下,好像地面太热了,她得用裤腿帮忙打扇子。
米爽心惊胆战地提醒她:"艾早姐姐,要是有人踩了你的裤脚边,你会绊跟头的!"
艾早耸耸肩,轻蔑地撇一撇嘴:"谁会这么没眼神啊?"
也是啊,艾早要是穿着这条裤子摇摇曳曳走在大街上,她就是青阳城的异类,人们会退出老远打量她,指指戳戳议论她,谁还能不识趣地凑过去踩上一脚呢?
可是艾早终究也没有能够把那条裤子穿出门,原因是妈妈拿出刀子相威胁,艾早要是出门一步,她就一刀捅了自己。妈妈声泪俱下地说,艾早你穿了这条裤子,你就是让人戳我的脊梁骨啊!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出门,怎么有脸上班啊!
艾早哭笑不得跟她吵:"这是哪儿跟哪儿呢?我是我,你是你,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妈妈拍着胸口:"你说说,你是不是我女儿?你是不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在街上作怪,人家是不是要骂我没家教?"
妈妈最后哀求她:你把裤子收起来,等你考上了大学,远走高飞了,你爱穿什么穿什么,我眼不见心不烦。
艾早就冷笑:"等我远走高飞,我会托人到广州,买一条真正的牛仔布的喇叭裤!"
逢上妈妈和艾早为这样的事情斗嘴,我肯定是不参与的。我会退到角落里,远远地,像看电视剧一样看着这一幕。考大学,穿喇叭裤,戴蛤蟆镜,这样的事情离我太遥远了,简直就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所以我不必关心也不想关心。眼下我最惦记的东西是我的水仙花。我每天给水仙球换水,有太阳的时候端出去晒太阳,晚上会用我的围巾裹住海螺盆,为它们保暖。水仙已经长出了二十五片叶子,每一片都有我的小手指头那么宽,有我的整个手掌那么长,叶梢尖尖的,像古时候武士们佩戴的剑,如果伸出指肚轻轻戳一戳,那个尖尖还扎人,痒丝丝的,好有趣。可是也有一点让我很纳闷:叶子长出来这么久了,花骨朵儿迟迟不露面。我每天都会把水仙叶子扒拉开,去看叶心里鼓着的那个包有没有长大些,爸爸说那个包包就是未来的水仙花,如果包包开始长大,那就是花茎要抽出来了,花骨朵儿要现身了。没有,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心里很着急。离过年只剩下不多几天,花骨朵儿还不出来的话,过年就看不到鲜花盛开的情景,这对于我是一件耿耿于怀的事。
爸爸看我着急,也跟着我着急。有一次他打公家的电话到福建漳州调拨物资,顺便就水仙花的事情请教了他的朋友。漳州是水仙花的出产地,漳州人很多都是养水仙的好手。爸爸的朋友猜测说,也许是青阳的冬天太冷,室内又没有暖气,温度不够,花茎发不上来。他指点说,每天给花盆换水时,不要用凉水,兑上一点热水试一试。
爸爸马上回家转告了我。我问爸爸说,多烫的水算是"温水"呢?爸爸沮丧地一拍腿:"哎哟,我怎么忘记问清楚啊?"想了想,不确定地回答我:"四十度吧?过了四十度肯定是不行,人发烧到这个温度都要烧死了,花肯定也受不了。"
可是"四十度"到底又是多么烫呢?应该兑多少开水,又兑多少凉水呢?我不好意思再缠着爸爸了,转身去问艾早。艾早开口就骂我:"蠢!拿个体温计量一量不就行了?"
我也觉得我真是蠢,艾早能想到的办法,我就是想不到。
我从妈妈床边的柜子里偷了体温计,每天三次给水仙花换热水:倒上凉的,再兑上热的,然后把体温计插进水中。水银柱蹭蹭地往上窜,活像个跑步前进的小人儿。我的眼睛紧盯在四十度的刻痕上,不让小人儿少走一步,更不肯让它多走一步。
谨小慎微地操作着,有一天还是失了手,兑进盆子里的热水太烫了,超过了四十五度,小人儿像是屁股后面被点着了火,"嘭"地一下子爆开来,细碎的玻璃散了一水盆。
闯了大祸,我吓得面无人色。艾早奔过来察看,鼓动我找爸爸要钱,买一支新的体温计。"反正妈妈认不出来,又没有写她的名字。"
我想来想去,不敢说谎,老老实实向妈妈承认了错误。还好我主动认了错,妈妈没有责骂我,也没有惩罚我,相反还给我两块钱去买一支新的。妈妈说:"做诚实的人最重要,这一点艾晚很合格。"
就凭这句话,无论我妈妈对我多淡漠,我都不会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