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副局长吃惊地指责他:"老苏,你这种态度可不对呀,我们今天是代表一级组织来跟你谈话的,你怎么能不跟我们合作?你到底什么意思?"
苏立人固执己见:"我不是不合作,我只是不想把事情搞得隐隐晦晦,让别有用心的人有机可乘。"
副局长更加吃惊:"谁别有用心?你说什么呢?"
苏立人冷笑一声:"背后造我的谣言,说我弄大了女知青的肚子,这不是别有用心吗?"
商妈妈的神情这时候忽然尖刻起来:"苏主任!无风不起浪,恐怕你还是先要检讨检讨你对农场这些女孩子的态度。我们影影身体一向不好,因为你信誓旦旦保证照顾好她,我们商部长又必须做子女下乡的带头人,才落户到江心洲来的。可是你对她又做了什么呢?你跟一个淫荡的女知青乱搞关系,搞大了人家的肚子,弄得全农场风言风语,让影影对你非常失望,让她伤心透顶,你对得起她吗?对得起我们家商部长吗?"
苏立人灰白了脸,一言不发。这时候李艳却冷不防地杀了出来:"商家妈妈,你这话说得不太妥当吧?商影影跟我们老苏有什么关系?老苏就是搞了别的女人,关商影影什么事呢?她伤心什么?失望什么?我倒是弄不明白了。"
商妈妈看来水平不高,平日里又是说一不二的人,没料到李艳有此一问,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好不难看。
副局长慌忙出来打圆场:"李医生,我们就事论事,不要把话题岔得太开。"
李艳伶牙俐齿:"好,我同意你的话,就事论事。老苏一直求着我不让我说,但是为了替他洗涮污水,我不能不说……"
苏立人一声大喝:"李艳!"
李艳不管不顾:"你怕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骄傲地扫视了一下人群,一字一句宣布:"老苏不可能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因为他前年就到县医院做过结扎,结扎证明在我的抽屉里,我马上去拿。"
说完这句话,她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庄严地转过身子,挤出人群,往她家的方向走过去,留下一片沉寂的空气和很多双惊愕的眼睛。
沉寂片刻之后,苏立人嗫嚅地说:"我本来……我不想说这事,很荒唐。知青办在办林芳的学习班,我想她迟早会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到那时候我自然解脱……李艳她真是……"
人们都不看他的眼睛,看地,或者看旁边人的肩膀。天闷得很,没有太阳,但是不知怎么就淌出一身臭汗,是那种梅雨天才有的难过劲儿。
五
小芽帮林芳扯低了竹竿,让她往拴好的绳子上晾衣服的时候,发现温医生站在路边,眯缝了眼睛,若有所思地往她们这边看。
小芽有好几天没有看见温医生了。农场里围绕苏立人发生的这一场风波对温医生没有丝毫影响,他每天守着猪场早出晚归,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也许温医生从来就不相信苏立人会干出那样的事。也许他认为即便干了也没有太大的罪过。总之,温医生和叶飘零的态度相似,他们都表现出了一个上海人的宽容和平静。
小芽招呼他说:"温医生,你今天休息啊。"
温医生点点头,慢慢地走过来,肩膀歪斜着,头也偏侧着,目光始终在林芳的身上打转。
"你……"他盯着林芳的肚子:"有五个月了吧?"
"差不多。"林芳呲开牙,嘻嘻一笑。
"到底差多少?已经过了,还是没到?"
林芳不大耐烦:"我怎么知道?我又没结过婚。"
"你进屋去。"温医生不容置疑地吩咐。"躺到床上,我给你检查一下。"
林芳嘻皮笑脸:"你学过妇产科?"
温医生板起脸,很严肃地看着林芳。林芳就不敢再笑了,吐吐舌头,收了洗衣盆,乖乖地进屋。
小芽好奇,也想跟进去看看,温医生回头拦住她:"你不能进,在外面等着。"
小芽脸一红,慌慌地后退两步,在外屋一张凳子上坐下,心里却莫名其妙地砰砰跳着,总觉得里屋的神秘跟自己有很大关系。
算起来,林芳的学习班已经办了半月有余。专案组的两个同志都没有想到会碰上这么一个软硬不吃的女孩子。你硬,她闭起一张嘴,低眉垂目,不理不睬。你软,她跟你嘻着嘴笑,完全地不顾廉耻。对这样的人,说起来真是没有办法,因为她怀着个大肚子,是受害者,知青政策保护的对象,总不能甩她两个耳光或者吊起来打上一顿吧?
日夜的盘诘、审问、教育、掰开揉碎地谈、苦口婆心地劝,弄得双方都十分疲劳。秃顶的中年人首先顶不住了,借口心脏不好,回城休息了三天。接下来是戴眼镜的同志声称老婆做人流,回城也是三天。每回有人走,都得从学校里借一位老师来顶着,一板一眼毫不含糊,真像公安部门审大案的样子。
小芽心里怪怪地想:要是林芳永远不说呢?不是说"十月怀胎"吗?抗过十个月,把孩子生下来,那多好玩!
温医生从里屋出来了,两只手习惯地张开着,如同平常在医院里替病人做了检查又没有来得及洗手那样。他的脸上很少见地透着一种严峻。
小芽挺自觉,看见温医生要跟专案组两位同志商量事情的样子,马上起身,轻手轻脚回了里屋。她正好看见林芳从床上爬起来,把褪到大腿的裤子往上拉。林芳的肚子真是显出份量了,肚脐下面还出现了一条一条淡褐色的细纹,好像瓜果长得过于饱满而裂出了口子。她的腰也是圆滚滚的,举手投足都有点笨重。相比之下,两条腿倒觉得细了一点,皮肉也松松塌塌的,仿佛四肢的营养全被肚子盘吸过去,肚子十分的心满意足,四肢却委委屈屈一副可怜样。
林芳见小芽盯住她看,自己也就跟着转前转后地看看,笑嘻嘻地问小芽:"我现在是不是丑得怕人?"
小芽不忍说破,含混地敷衍一句:"还好。"
林芳低头想了想,自言自语地:"还是做男人好。男人快活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小芽替她不服气:"你为什么不肯说呢?他对你一点儿也不好,看都没有来看过你。"
林芳反问她:"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来看我?"她脸上浮起一层骄傲的光:"他来过了,不止一次。他是远远地看着我的,你不知道。"
小芽目瞪口呆,心里觉得自己真的是很笨很笨,居然笨到丝毫没有发觉。
温医生在外屋跟两个同志说着话,突然之间语调变得尖锐而激烈:"不,这太不负责任!要出人命的!"
秃顶中年人解释:"那我们没有办法。是她自己不肯合作。"
"处罚一个通奸者重要,还是保护一个女孩子的生命重要?林芳的孕期起码在五个半月以上,她没有经验,所以糊里糊涂。五个多月的身孕做人流是很危险的,拖下去的危险性更大,你们懂不懂?有没有医学常识?"
林芳也听见了这话,她抬头看看小芽,脸上现出一丝惊讶,仿佛奇怪自己的孩子怎么就有五个多月了。
接下来是戴眼镜的声音,他边说话边用手轻轻拍着桌子:"你这个人真是,你冲我们发什么火?你以为我们愿意在这个学习班上耗着?告诉你,县里领导对奸污女知青的事情很重视,要准备抓典型刹歪风,她不把人交待出来,那是绝对不能撤兵的。"
哗啦一声桌椅碰撞的声音,好像是温医生动作很大地站起了身。
"这事我不能不管。我是医生。"
秃顶中年人回了一句:"希望你管出个结果,也帮我们解脱。"
温医生不再说话,脚步声很重地出了门。
林芳第一次皱起眉毛,小声说了一句:"他能够怎么管呢?"
小芽也说:"是啊,他不过是个医生啊。"
结果温医生还真的管出结果来了。他请假专门去了一趟县城,不找知青办,也不找县委接待办,而是非常策略地找到了县妇联。温医生从一个医生的角度,温柔耐心地把保护妇女儿童的必要性说了一遍,又把有关怀孕流产的知识说了一遍。县妇联那个人高马大的女主任非常感动,她认为像温医生这样怜香惜玉的男人如今真是很少看到了。女主任外表粗犷,内心实际上善良而细腻,她专门请温医生在县委食堂吃了午饭,又安顿他住进招待所,然后带了自己的人直奔知青办,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后来温医生才知道,他找到的这位妇联主任竟是党的九大代表,县委常委,县里乃至省里提起来都赫赫有名的先进人物,在当地具有绝对的威信。她一出面交涉,知青办自认理亏,立刻把电话打到农场,让专案组两个同志亲自把林芳护送进城,住进医院。
经医院检查,林芳的胎儿已经过大,不适合流产。医院怕负责任,甚至拒绝接受林芳入院,劝她回家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温医生再一次拿出他温柔耐心的软功,他对院长说,不行啊,小姑娘还没有结婚呢,要是真的生出一个孩子来,事情该怎么收拾?小姑娘一辈子怎么做人?让她生出孩子比为她流产更可怕。院长说那怎么办呢?流产确实有难度,我们医院就这水平。后来温医生就提议说,可不可以引产?他愿意代表家长签字,引产出了问题他来负责。院长考虑了半天,觉得温医生是上海大医院下来的医生,他敢说这话总是有根据的。这样,医院终于为林芳施行了引产手术。
林芳回农场之后,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小芽,她对小芽发誓说,以后她再不会为任何一个男人怀上孩子了。"你不明白那有多疼。"她惊惶未定地告诉小芽,"我说了你也不会明白。那时候我就想自己赶快死掉,早一分钟死掉都好。"
之后,一直到小芽结婚,到她万般无奈地怀上孩子,她对即将来临的生产过程都怀有莫大的恐惧。她很怕自己会疼得受不了而死掉。但是孩子刚刚满月,她对生产的剧痛已经忘了差不多一半。她很惊讶,拿这个问题去问一个相熟的医生。医生笑着说:"不一样啊,你是正常生产,顺其自然,而且新生命的诞生会使你心中充满期盼。那个知青可不一样,引产手术本来就十分痛苦,是活生生把未成熟的胎儿撕裂下来,非自然的残酷。况且她当时的感受只有绝望没有幸福,那种心理的痛楚一加上去,你就想一想吧。"
小芽晚上睡在床上,搂着自己的女儿,真的仔细想了一想。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眼睛湿了,她想她当年竟丝毫也没有读懂林芳的内心世界和身体语言,是多么的懵懂和荒唐!
引产手术过后,温医生把林芳带回农场那一天的情景,小芽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夕阳把远处的江堤和堤下的芦苇、树木、庄稼、房屋照得一片金红,把清泠泠的渠水照得像要着火。小芽跟着蔬菜队的大妈们在西瓜地里打枝压藤,一边瞅冷子把那些半生不熟的西瓜摘下来啃食解渴。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直起腰来歇息的时候,突然手指远处大喊一声:"那不是温医生吗?"
大伙儿一齐抬头,手搭凉棚往远处看过去。就看见温医生瘦小的身影晃晃荡荡出现在江堤上,他身后跟着显然苗条起来的女知青林芳。脸盆大小的夕阳当时正好挂在他们身后,一男一女就像是从太阳里走出来似的,浑身上下都披挂着灿灿金光。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下江堤,前面的温医生一步步矮下去,后面的林芳始终高出他一头。两个人的头终于平齐了,前后拉成一条直线。有一阵子茂密的白杨树遮盖了一切,片刻之后树林顺渠水拐了弯,他们又突然地从树林后冒出来,只是身影更清晰了一些,眉眼几乎就能够看得分明了。
碧绿的西瓜地里,十几个女人就这么打着眼罩傻呆呆地看着,几乎都忘了自己原本是来干什么的。又过了很久,温医生和林芳的身影已经走到场部,快要消失不见了,小芽的母亲李秀兰才惊醒过来似的,轻轻地发出一声叹,说:"林芳这丫头真是有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