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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医生(2)

满滩的芦苇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嗖"地一声窜出一尺多高,淡绿色的叶片柔软得像女人皮肤,摸上去毛绒绒腻手。风吹过芦滩的时候,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的快乐。站在江堤的任何一段,鼻子里都能闻到芦叶那股特有的清香,香得人口舌生津,不由自主就想到端午节的粽子。到那时候,岛上的芦叶能长到一掌多宽,四面八方的人撑着小船上岛打芦叶,江边上热闹得像赶集。三两米的粽子,别处的芦叶要三片重叠着才能裹下来,江心洲的芦叶只需一片便够了。裹好的粽子,大火煮透,灶头上闷一夜,第二天揭锅,异香扑鼻。剥开粽叶,但见颗颗米粒碧绿油亮,用一只精致瓷碟盛了,案头一供,说是翡翠艺术品,准有人信。

江水的颜色也有了变化,不似冬天那般的厚重滞涩,变得白亮而轻灵,载了一江的阳光,金闪闪的,蹦蹦跳跳的,有使不完的劲儿似的。

学校后面的毛竹林开始疯长,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竹笋破土而出,胖鼓鼓的,黑黝黝的,尖尖的头上顶着一个鸡冠似的小帽子。早晨看它的时候,可能也就是钢笔长的小不点儿,到傍晚再看它一次,它已经威风凛凛挺出一尺多高了,弄得你揉着眼睛怀疑是自己记忆有误。挑水工李聋子那些天不停地往返竹林和场部,把挖出的竹笋一趟趟挑回去。每支竹笋都有碗口粗细,胳膊长短,剥一根就能煮一大锅。竹笋在食堂里堆成小山的时候,场部通知各队派人来领,每家分到了一百来斤。于是整个小岛上一连几天弥漫着油焖笋的鲜香。

有一天晚上小芽睡觉,睡到半夜,双脚一弹,身子一挺,鱼一样地跳了起来,又重重地摔落下去,发出嗵地一声响。她醒了,心里扑扑地跳着,茫茫然然以为自己落到了深渊,前心后背都吓出了一片粘粘的汗。后来她用手一摸,发现身子下面还是往日睡惯的床铺,才放了心,翻一个身,继续沉沉地睡去。

从那天之后,小芽经常重复着半夜惊魂的搅扰,每次都是鲤鱼打挺样地弹起,嗵地坠落,吓醒,出一身冷汗。她以为自己得病了,是稀奇古怪的病,老人们口中常说的:阴司里派小鬼来拘人了。她害怕得厉害,眼圈红红地告诉了母亲,有一点诀别的意思。谁知道李秀兰笑得弯了腰,泪花四溅地说:"傻丫头噢!你个书呆子哎!你这是长个儿呢,要长成个苗苗条条的大姑娘了!"

小芽不太相信。人长个子难道像玉米拔节,喀叭一声就拔上去了?可是有一天她跟花红走在一起时,欧老师刚好从对面过来,她盯着她们看了半天,说:"我记得你们是一样高的?"小芽就想,欧老师说这话什么意思?她和花红对望一眼。这一望,小芽忽然明白,她在这个春天里已经比花红窜高许多了,她们的目光彼此相望时不再平直,而开始有了倾斜的角度。她有了从上往下俯视花红的感觉。

晚上睡下来抚摸自己,小芽发现周身的皮肤也有了变化,不再有从前的生涩感,而变得饱满和滑腻。手放在胸口,嚓地一声就滑下去了,根本停不住。大腿和小腹,每一寸肌肤都在轻微地颤动着,那是血液忙着往各处输送养料的动静。手指和脚尖微疼发胀,麻酥酥的,痒丝丝的,奇妙到令人惊讶。

早晨起来对镜梳头,小芽看着镜中的人儿,心里不由发愣:这真的是我吗?脸还是那一张脸,神情怎么变得陌生了呢?镜子里的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灵光闪动,愉悦而自信,是对自己的命运和前程了然于胸的模样。小芽奇怪了:我自己还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样子,我的眼睛怎么就盲目乐观了呢?人的器官难道能够脱离人的灵魂而存在?真是好笑啊!

不好的事情也有,那就是小芽发现了管心宏对她的偷窥。其实更早的时候花红就注意到了,花红告诉小芽:"管心宏喜欢你。"小芽脸一冷,对她说:"去。"管心宏为人阴沉,喜欢闷着脑袋在心里想事,小芽就是把全班男生爱一个遍,也爱不到管心宏头上。再说,管心宏一直对小芽心存妒意,上学期期末考试后,小芽的成绩比管心宏多了两分,他居然跑到校长跟前告状,说小芽考英语的时候把课本摊在抽屉里,她的课桌又有一大条裂缝,从裂缝中完全可以看书作弊。小芽知道这事后气得浑身发抖,冲到管心宏面前责骂他:"你太卑劣了!这种卑劣的作弊方法只有你才想得出来!"管心宏望着小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心里肯定惭愧得不行:男孩子家,哪能这样的小鸡肚肠!

花红也是的,都已经是高中学生了,学习上一点心思不用,考试指望着打小抄,作业胡乱应付,却对男女间的那点事情敏感到过份,谁对谁说了什么话,谁送给谁什么东西,甚至谁的父母到谁家串了门,她没有个不清楚的,真是无风都能造出浪来。小芽对花红的特殊爱好一向持否定态度,她才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有一天班里调座位。小芽身后的一个男生眼睛近视了,提出来想调到前面坐。前面的管心宏这一回非常大气,马上表态说愿意跟那个男生对调。欧老师还点头说了一句:"很好。"

然而,接下来的一堂课,小芽开始感觉到背后的不舒服。有一双眼睛蛇一样地爬行在她背上,粘腻而阴冷,又仿佛撕破她的衣服,刺进皮肉,从后背贯穿到前胸,令她心里不住地打呃作呕。她竭尽全力把注意力转移到黑板上,不行,那眼睛粘在她的头发上,鼻涕一样挂着,阵阵的腥臭,甩都甩不掉。

花红发觉到小芽的厌恶和不安,她附着小芽耳朵说:"咳,这回你相信了吧?"

小芽也小声说:"怎么办呢?我难过得要死。"

花红想了想,很仗义地:"没事,我来想办法。"

下课的时候,花红到讲台上把欧老师拉过来,命令小芽:"你站一站。"又对后面的管心宏:"请你也站一站。"

小芽和管心宏不知道花红什么意思,都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花红望着欧老师:"欧老师你看见了吗?管心宏的个子比小芽要矮半个头,上课的时候他老是嘀咕说我们挡了他,弄得小芽都不敢坐直身子。"

管心宏大惊,当着欧老师的面又不好说什么,拿眼睛使劲瞪花红,目光很怨毒。

花红不理他,反装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向欧老师提议:"我们换换座位吧,让管心宏他们坐前面,我和小芽坐后面。"

欧老师说:"那就换换吧。"

花红笑嘻嘻地,立刻将欧老师的话付诸行动,不光换了座位,还把她和小芽的课桌都搬到了后面,意思是不准备和管心宏之间发生一丁点联系。

管心宏恨得咬牙,又无话可说。有一天花红来例假,不小心裤子后面印出了一点点脏,管心宏发现了,趁班上人多时一声高叫:"花红!你裤子后面沾了什么呀?"话音一落,全班人的目光唰地转过来,盯住了花红的裤子。花红羞得无地自容,整整一节课趴在桌上,头都不敢抬。

花红咬牙切齿警告小芽:"小芽你一定不能跟他好!"

小芽好笑:"怎么可能?我躲他还躲不及。"

花红又说:"我宁可让你跟贺天宇好。"

小芽满脸飞红:"你瞎说什么?"

花红不无醋意地:"那你为什么要脸红呢?"

小芽争辩:"我脸红了吗?是你看花了眼。"

花红搂住小芽的脖子:"你要是跟贺天宇好,我保证不嫉妒。"

小芽心里怅怅地想:贺天宇怎么可能跟我好呢?全农场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喜欢他,他光是挑选她们都挑不过来了。

在学校的全部功课中,物理是小芽相对比较弱的一项,尤其牵涉到实验部份的内容,她总觉得隔了一层,有些吃力。而物理却是管心宏学得最好的一门课,从初中到高中的多次考试,他从来没有丢过一分。

期中考试的时候,物理试卷的最后一道题目出得很难,是教物理的老师存心要用它来拉开分数差距的。小芽想了半天做不出来,她准备放弃了。这时管心宏的一只手忽然伸到背后,手攥成拳头,在小芽的桌面上松开,拳头里滚出一个小纸团。

纸团在桌上骨碌碌地跳动着,花红眼尖,一把就抓了过去。小芽恶狠狠地看着她,用目光喝令她放下。花红被迫刚放下纸团,小芽手掌伸过去一扫,把纸团扫到地上,一只脚跟着踩上去,死死压住,狠劲地碾动,憋得鼻尖都沁出汗来。

花红十分不解,看小芽一副生气的样子,又不敢多说。

几天之后分数下来,小芽的物理成绩比管心宏少了整整十分。恰好是那道难题的分数。

管心宏在路上拦住小芽,问她:"为什么?我给你传了纸条,你为什么没有抄上去?"

小芽回答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到校长跟前告状?"

管心宏激动得脸上发红,赌咒发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从前是我蠢,我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小芽骄傲地仰起头:"谢谢!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愿意被你喜欢的。"

管心宏急得想哭:"林小芽,我想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愿意?"

小芽说:"很简单,千万不要再自作多情,给我传什么纸条。我对所有作弊的方法都感到恶心!"

管心宏张了张嘴,巴巴地望着小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个春天里,小芽听到了太多的赞扬她容貌和身材的话。如果放在今天,一个女孩子从家里走到学校,路上连续听到三句以上的赞扬话,也许她会激动得昏过去。但是小芽的成长时期在七十年代,七十年代的乡村女孩子,长得好与长得不好没有太大区别,说到底,也就是将来嫁一个乡村干部还是普通农民的不同罢了,于命运上并没有什么彻底改变。

小芽对所有的好话一笑了之,没有十分地放在心上。再说,她也不喜欢那些男人们嘻开嘴巴看她的样子,他们的目光中无一例外地带着刀刺,直勾勾的,先看脸,再看胸,最后是大腿,丝毫都不加掩饰,令小芽浑身起毛。

比如食堂老曹吧,他甚至啧着嘴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小芽小芽,你要是屁股再大一点就好了,你屁股再大点,我就让我儿子娶了你。"

小芽又羞又气,脸红得要冒血,呸他一声说:"谁要你儿子!"

旁边的人一齐哈哈大笑,都是一副又快乐又过瘾的神情。

有时候林富民喝了酒,乜斜了眼睛看小芽,不免对着李秀兰得意洋洋:"你看我这个女儿长得!哪像你?三大五粗的样。将来这岛子上也不知道哪家的小伙儿有福气,娶了她去。"

李秀兰看一眼小芽,又白一眼林富民:"瞎说什么呀?"

小芽已经丢下碗筷,不声不响回房间去了。

唯一的例外是温卫庭温医生。温医生对小芽说的一句话使她久久难忘。

时间在春日黄昏,地点是江堤。温医生和小芽肩并肩坐在堤上,贝贝乖巧地趴伏在他们中间,下巴搁在交迭起来的两只前爪上,享受着黄昏里暖洋洋的安静。

温医生侧了头,认真地打量小芽许久,正对阳光的那副眼镜片闪闪烁烁,因此小芽不能看见他的眼神。温医生说:"我真想能有个像你这样的女儿。"

小芽心里一动。有一根软软的、带橡皮头的棍子在她胸口戳了一下似的,很轻,但是传递过来的力量又很真实。这种轻微的震撼感跟着扩展到全身,小芽的身体就起了微妙的变化,好像有一些东西被传唤起来了,愉快地呼应着,把温医生的这句话和话语之外的情境贪婪地吸收进去,贮存在心里。

"真的,我要是能有个女儿,希望跟你一样漂亮,可爱。"温医生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又说了一句,声音相当平静。

"你们为什么没有孩子呢?"小芽觉得不能不说点什么,就问了这么一句。

温医生低头想了一会儿,笑起来:"我说不清楚。好像我们两个人一直没有这个愿望。生育孩子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需要夫妻双方在最好的状态中完成,我想我们并没有找到这种状态。"

"可你们结婚了!"

"结婚只是对对方的认可,不一定代表太多的内容。"

"我不能明白。"小芽说。

温医生又笑一笑:"这不奇怪。也许十年之后你能够明白一部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

小芽抱怨道:"你说话太玄了,我听不懂。"

"不,你听懂了。"温医生侧过头,温柔地看着她。"你绝对听懂了,我从你的眼神里能够看出来。大部份的人仅仅是用耳朵来听话,但是还有另外的一些人,他们的皮肤、四肢、心灵都是话语的接受器,是用整个身体加灵魂来听话的。"

小芽奇怪地想,我是他说的那种人吗?我自己怎么不知道呢?

暮色逐渐从四野升上来,朝着中间的江面合拢。江水的一部份亮成金红,一部份又暗成青紫。金红和青紫的界线也不明朗,时而交叉,时而穿梭,时而又融汇贯通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幻映出来的色彩便纷繁杂乱,奇异诡谲。几只带白帆的小船在江面缓慢地飘浮和移动,像是不小心落在画幅上的翩飞的粉蝶。小芽腿边的一篮子槐花因为闷得久了,竟微微地开始发酵,涌出一阵阵过于浓烈的香味。贝贝以前肯定没有闻过,所以它不安地嗅着鼻子,前腿也站立起来,显出万分惊奇的模样。在他们头顶上,无数串雪白的槐花还在树上挂着,因为花香飘下来的过程中已经被风吹成了丝丝缕缕,跟篮中的花味相比就清淡了许多,也雅致了许多。

小芽到江堤来的目的就是采这些槐花。新鲜槐花采回家洗一洗,拌了面粉和调料,上笼屉一蒸,有一股子很特别的味道。不过也只能是偶尔尝尝,吃得多了会令人作呕。花红的妈妈就死活不肯让花红采槐花进门,她说三年困难时她在老家是拿蒸槐花当饭吃的,吃到听见槐花这两个字就要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