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天宇坐下来,把一摞稿纸扔到小芽面前,脸上现出一种慵懒的疲惫。"天哪,苏立人居然挑中我来写本子。无聊透顶。"
小芽也坐下,飞快地把剧本看了一遍。这是一个独幕小歌剧,主角是养鸡场的一对老头和老太。老太太喜欢接受新事物,讲究科学,一心要试验新的养鸡方法。老头趋于保守,拒不合作,对老太婆又是讽刺又是挖苦。经过一番动员说服和思想斗争,以及"眼见为实"的教育,老头甘拜下风,承认了自己的落后,表示全力支持老太婆的科学实验。剧中人物寥寥,场景故事都非常简单,但是人物性格突出,思想转弯的过程一波三折,对话和唱词妙趣横生,是一出温馨的家庭喜剧。
"很好玩的。排出来大家一定喜欢看的。"小芽由衷地称赞。
贺天宇耸耸肩,表示他的不以为然。"这算个什么?"他讪笑道,"命题作文罢了。从前,我说的是文革之前,我最想当的是电影编剧。我们家门口就有个电影院,每部新片子我都看了,而且不止一次。我从我妈的钱包里偷钱买电影票。我妈其实也知道,只不过她不管我,她认为看电影对我有好处。有时候县委礼堂里放内部片,我爸爸就把票给我,让我去看。还有我大哥,你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吗?省电影发行公司的经理!每年我去南京过暑假,都是从早到晚泡在他的放映间里的。那些电影啊……那些电影……我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贺天宇背靠墙坐着,双腿抬起来搁在前面的凳子上,仍然是小芽熟悉的那种身体姿态。他的头也是微仰着的,后脑勺顶住墙,目光便跟着往上抬,好像盯在屋顶和对面墙壁之间的虚空中的一点上,这就使他面部的神情看上去有一些茫然,有一种往事不再的惆怅。
小芽静静地听着。她只有静静聆听的份儿。贺天宇不过是一个县城下来的知青,可是他的生活距离小芽已经是十分遥远。她想像不出整天泡在电影院里是什么感觉。她甚至还没有去过县城,更不用说南京。
她想,人和人之间是多么的不同!江心洲到县城不过一百里的路程,如果到学校的那张全国地图上去量,两者的距离几乎重叠,是同在一个小黑点上的。就是这么两小时不到的汽车路,把她和贺天宇的生活远远地隔开了,毫无道理、从生到死地隔开了。
小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跟贺天宇一样地感觉惆怅。
二
春节前,黄规章托人带了信给小芽,要她到学校里去一趟,帮他做大年夜的砧肉。
过年吃砧肉,是岛上人家的习俗。红烧的砧肉要尽量做大,至少有男人的拳头大小,先在油锅里煎出一层焦黄的软壳,再放入泡开的干笋,浓酱重糖,大火猛烧。烧砧肉的香味三里之外能够闻见。
做砧肉很有技巧。肉剁得碎,再多放淀粉,粘性就好,砧肉在锅里不容易破碎,有看相,但是口味就老了,若是待客,人家会笑话这家的女人厨艺太差。砧肉要想做嫩,瘦肉肥肉须分开处理,瘦肉可剁,肥肉就要一刀刀地切丁,肉剁多碎,丁切多大,都是有讲究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本事的人家,肉糜中还要掺进剁碎的荸荠,吃起来更觉肥嫩,只是荸荠粘性差,砧肉做起来更不易成形,没把握的人家不敢如此操作。
前年黄规章在家里做砧肉,煎的时候还能勉强成团,待到锅里咕嘟咕嘟一通猛沸,肉团不争气地全部散开,化成一大锅红烧肉糜,拿勺子舀着吃了一个春节。全校老师都拿这事当笑话,每做砧肉总要说一声:"可别像黄规章啊!"
去年做砧肉,赶巧小芽到学校给他送一篮芋头,看黄规章手忙脚乱的样儿,自告奋勇帮他的忙。其实小芽在家里从来也没有下过厨,李秀兰不给她机会。可是小芽属于那种心灵手巧的女孩子,看李秀兰做一次,心里就记住了,觉得自己做出来不会太差。小芽一个人在黄规章的厨房里剁肉、拌料、用淀粉团成形、轻翻锅、慢火烧,忙了一下午,居然弄出来像像样样的一锅砧肉。小芽回家说给李秀兰听,李秀兰都不信,她猜测小芽起码放进去半斤淀粉,做出来的砧肉硬得能打狗。小芽拿李秀兰一点没办法。做妈的总不信女儿比自己手更巧。
但是黄规章承认了小芽的能干。他逢人就说:"聪明人做什么都聪明。"是对自己喜欢的学生褒奖有加的意思。这不,今年过春节,他又来请小芽这个"大厨师"了。
小芽往学校里走的时候,三九的一场大雪刚刚在地里化尽,四九的雪将到未到,因此路上和田里稍稍地收了点干,脚上的胶靴不至于踩一脚带出一大砣烂泥巴,弄得走路像带镣铐跳舞。风依然凌厉,丝毫不因为小芽衣着单薄而有所怜悯。很多年之后,中年的小芽穿着羽绒棉袄坐在房间里还觉得双肩哆嗦时,她总要想到江心洲农场的冬雪,奇怪少年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冷"的概念,鼻子冻成了红萝卜,耳朵冻得透明,似乎手一搓就掉,满手满脚的冻疮红肿直至化脓,她一概都是逆来顺受地接受下来了,从来没有想到可以要求父母增添她的衣服以适应环境,更没有想到可以用空调和暖炉来改造环境以适应自己。
真是一段"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可爱年华啊!
小芽走到五队的麦田时,看到地里有几个更不怕冷的人在走来走去寻找什么。小芽认出来,那个腰背微驼的小个人男人是老江头,瘦高的女人是化学老师程秀娟,窜来窜去撒欢儿的小不点自然是小米粒了。
小芽扯开嗓子喊他们:"程老师!你们干什么呀?"
程老师回头,看见是小芽,笑眯眯朝她招招手。小芽就跳过沟渠,小心地踩着田埂过去。
原来他们是在麦田里挖荠菜!程老师拎着的那只敞口竹篮里,已经有了大半篮子的收获。程老师满手都是泥,一双旧毛线织成的无指手套也弄得污脏。野田里的风比路上更大,她脸上的皮肤原本黑红,被冷风吹这半天,更加红得喷薄,仿佛根根血管都在渗出血丝。
小芽说:"程老师,挖荠菜要等开春才好,那时候荠菜长大长肥了,一会儿功夫能挖一大篮。"
老江头穿一件青色老棉袄,戴着连耳朵的棉袄,两手各抓一把泥乎乎的荠菜,踮着脚尖走过来:"谁说开春才能挖荠菜?嗯?是小芽在这里煽动消极情绪吗?"
小芽不好意思地叫了他一声:"江书记!"
老江头把手里的荠菜扔进程老师篮子里,两手合起来拍了拍。"做什么事情都别教条,荠菜在地里长着,想挖就挖。过年来吃荠菜饺子,听见没有?算我正式邀请过你啦,你不来我是要生气的!"他对故意对小芽板起一副面孔。
程老师在一旁温顺地笑着:"小芽你就来吧。江书记说,荠菜饺子比白菜饺子香,他都馋了好几年了。"
小米粒儿在远处跺脚叫着:"妈妈!妈妈!这儿有一棵最大的!"
程老师抱歉地又笑笑,朝儿子走过去。
老江头问小芽:"你们那宣传队,怎么样了?"
小芽回答:"已经排好了不少节目。"
老江头鼻子里哼哼着:"别总想着到外面出风头,春节期间拿出点东西来让场里工人乐呵乐呵,才是真的。
小芽说:"我不知道苏主任……"
老江头摆摆手:"你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抓一抓紧,没几天了。"
小芽心里奇怪地想,为什么要拐个弯儿让她去说呢?老江头自己不能跟苏立人说吗?但是小芽没有把心里的疑问讲出来。
小芽在黄规章家里有了一个更意外的发现:欧阳阶痕老师也在!欧老师一向是不喜欢串门的,她总是独来独往,跟学校里其他老师没有任何瓜葛,可是她今天居然坐到了黄规章家里。小芽真觉得这世界上有很多不按常规发生的事情。
欧老师从来不做家务。她在黄规章家里也仍然不做。黄规章佝偻着腰背,忙来忙去地洗肉,洗砧板、菜刀,择葱,捣姜,削荸荠……为小芽的入厨做着一切必要的准备,欧老师就坐在桌前,眯着眼睛看着,没有一丁点动手帮忙的意思。
小芽抢下黄规章手里的东西,说:"黄老师我来吧。"
黄规章抬头朝欧老师看看。欧老师咳嗽一声,言不及意地说一句废话:"其实也没什么好忙的,做不做砧肉都无所谓。砧肉是个吃,肉末也是吃,整块煮熟了还是吃,吃进肚子一样的营养。"
小芽就住了手,愣愣地看着欧老师,不知道她说这话什么意思。
黄规章打圆场一样地笑笑:"小芽,欧老师她不会说话……"
欧阳阶痕尖锐地瞥他一眼:"那你自己说?"
黄规章就越发尴尬地:"不不,还是你来说。"
小芽一头雾水地:"欧老师,黄老师,说什么呀?"
两个老师又一次对视。欧老师用手指间燃着的烟头指一指旁边的凳子:"小芽,你坐下。"
小芽恭恭敬敬坐了半个屁股。
欧老师用劲吸一口烟,张开嘴,让那烟雾在她口腔中缭绕盘旋着,借机也在思考要说的话。
小芽心里有一些紧张,手心都微微地出了汗。
欧老师终于说了一句:"小芽,黄老师今天请你来,其实并不为做砧肉。我刚才就说了,砧肉做不做无所谓的。"
小芽说:"那我做什么?圆子,糯米团子,鱼饼……我都会呀。"小芽急于为两个老师奉献自己。
欧老师说:"他想让你听听他儿子拉的二胡。"
小芽更加惶惑:"听二胡?让我?"
黄规章同样惶恐地笑着:"小芽你不是在宣传队吗?宣传队不是叶老师负责的吗?要是犬子二胡拉得还像个样子,能不能烦你跟叶老师说说,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出去见见世面?"
欧老师探着头,一脸关注地盯住小芽,补充道:"我们知道叶老师喜欢你,你去说,比较能有把握。"
小芽如释重负,坐得僵直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欧老师,其实你们谁去说都能行,宣传队现在就缺拉二胡的。"
欧老师神色庄重:"不,请你说比较好,我们都不希望被人当面拒绝。"
小芽就不说什么了。但是她心里觉得老师把事情做得太隆重,把她这个学生也看得太高。是不是教数学的人思维都跟别人不一样?
黄规章的哑巴儿子叫黄滔。不会说话的人,取的名字里偏有一个"滔滔不绝"的"滔",听上去真是很荒诞。黄滔哑,但是不聋。他不像大多数哑巴是因聋而哑,他只是声带有毛病,发不出音来。那年他约摸二十五六岁,被校长照顾了在学校做校工,负责打铃。他身边时时刻刻揣一个闹钟,在校园里走着,隔一会儿就要把闹钟拿出来看看,如果时间恰好到了,他飞一样地奔到大铜钟下,很有章法地扯动钟绳,把钟声敲得不急不缓,悠悠扬扬。校长因此很喜欢他,夸他是个从不误事的人,也是责任心最重的人。
黄规章领着小芽走进里屋。欧老师也跟了进去。里屋在小芽印象中一直被两个男人弄得很乱的,这回却出乎意外收拾干净了,并且别具匠心地布置成一个临时舞台的样子:迎面放一张带靠背的木椅,哑巴黄滔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二胡已经竖在了手中,左手搭弦,右手握弓,腰背笔挺,双肩松驰,随时随地都能够运弓起弦的架势。在黄滔的对面,一进门的地方,放着两条长板凳,另有一张旧藤椅。
黄规章是真的把小芽当上宾了,他执意要请小芽坐藤椅。小芽哪里肯,一时间惶然得满脸飞红。推让半天,最后还是欧老师坐了上去。
黄滔的模样有一点点怪,脸形是扁的,眼睛狭长,鼻梁饱满,嘴巴阔大,是一种很喜庆的、讨人喜欢的青蛙脸。他完全没有黄规章弓腰驼背的谦恭,相反,在他直身而坐的姿态里倒有那么一点点尊贵的矜持。他的肩膀也是平直宽阔的,即便在他埋头运弓时,双肩也从不乱摇乱晃,而格外沉稳安静。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双手,奇大,手指长而有力,指甲深陷进肉中,骨节又突出在外,显出一种桃树疙瘩一样的坚硬感。
他先拉了几个收音机里常能听到的曲子,都是那种旋律欢快跳跃活泼的。《奔驰在千里草原上》、《我为祖国运粮忙》、《百鸟朝凤》什么的。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是那种心境平和、随遇而安、知足常乐的笑。每当他拉完一个曲子,等着父亲为他作出必要的解说时,他一声不响微笑聆听的样子总让小芽的鼻子发酸。
黄规章解释说:"也没有乐谱,都是他听收音机听会的,拉得对不对很难讲。"
欧老师早已经掐灭了她的烟,这时候就骄傲地插话:"他有天赋。他是真正的无师自通。"
黄滔的脸上跟着现出羞涩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