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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情书(3)

贺天宇不及答话,锅里的面条一下子被开水顶出锅面,胀成一个馒头形的高位,然后忽地塌下去,顺着锅边往四面八方流淌。火苗马上变成了红色,在锅下激越地跳动起来,水火之间将要拼死一搏似的。贺天宇一个箭步冲过去,灵巧地绕过李小娟,弯腰把炉火捻灭。

姚小海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跟着跳过来,把整只钢精锅连同面条端离炉子,放到桌上。"我来,你别管。"他说,声音和脸色都不算友好。

贺天宇就别有意味地笑一笑,退后几步,回到门框那里,后背很舒服地靠上去,冷眼观看小海如何手忙脚乱地处理那锅面条。

李小娟在贺天宇和姚小海之间站着,转脸看一看这个,又回头看一看那个,突然带了点赌气地责问贺天宇:"我在信上都跟你说了,叫你不要再来,你为什么不听?"

贺天宇慢悠悠地回答:"我过来看看你,怕你太伤心。我不知道你已经……"

李小娟的泪水立刻就涌上眼眶,好像蓄谋已久了一样:"你还知道怕我伤心?怕我伤心你为什么要对她那样?你跟她都那样了……"

贺天宇一头雾水地打断她的话:"你说的到底是谁呀?"

李小娟又委屈又伤心地:"还能是谁?商影影嘛!人家是干部子女,又能歌善舞的……"

贺天宇冷笑一声:"你们都这么想!干部子女很了不起吗?我需要巴结一个干部子女?"

"那你跟她还那么亲热,你晚上送她回五队,她把她爸的军大衣都给你披上了!"

贺天宇哭笑不得地:"她硬是要给我披上,我有什么办法?"

"真的?"李小娟仰起脸来看他:"你对她真的没有意思?"

姚小海在后面咳嗽了一声,好像嗓子眼儿被一口痰堵住了。

李小娟紧追不放:"说啊,就是你对她没有什么,那么她对你到底有没有意思呢?"

贺天宇又笑一笑,很温柔地看着她:"李小娟,你真的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们之间只不过彼此都有好感,并没有确定恋爱关系,任何一个女孩子都可以跟我随便来往,不是吗?"

李小娟用眼睛瞪了他半天,忽然激动起来,呜咽出声:"原来你是这样的人……你对我是这样的……你从来都没有……"

贺天宇有些惶惑:"我对你说过什么了吗?没有啊。我一向都不对女孩子轻许诺言的……"

李小娟更加伤心,双手捂住了脸,哭得肩膀都在颤抖。贺天宇轻叹一口气,走过去,抚一抚她的肩膀,几乎是耳语一样地:"别哭了,别这样,让人家看笑话的,啊?"

肢体的接触使李小娟越发激动,她浑身上下都开始哆嗦起来,整个人显得柔弱不堪,楚楚可怜。贺天宇便微皱了眉头,手足无措地轻声询问:"怎么办?我该怎么安慰你呢?嗯?我要说什么才好?"

姚小海这时候忽地起身,用脚尖把板凳勾到一边,有所准备地向贺天宇走过来:"贺天宇,你跟我出去。"

贺天宇抬眼看一看他,表情十分平淡地跟着他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身,向李小娟投过关心和怜爱的一瞥。

姚小海等贺天宇一步跨出门槛,马上回身,手脚敏捷地将李小娟的宿舍门反手带上,并且将锁扣也扣了上去。他是怕李小娟心疼贺天宇,会冲出来阻拦。

门里门外立刻成了两个世界。门里面有灯光下的痴情和哀怨,门外边是黑暗中的妒意和愤恨。贺天宇心里很清楚自己落入了什么样的境地,但是他一声不响,既不喊叫也不逃跑,对他这样一个内心极度骄傲的人来说,这两种选择都不足取。

姚小海攒足了力气,一拳打在贺天宇的鼻梁上面,几乎把他的鼻骨打断。鲜血汹涌而出,热热地流淌下来,流进嘴巴里,腥得贺天宇差点儿呕吐。他晃一晃身子,赶快将两脚岔开一些,很绅士地站稳。

姚小海再打,却不敢打贺天宇的门面了,改打他的肩、胸、腰肋,一拳接着一拳,声音闷闷地响。贺天宇当然不是一个任人欺侮的孬种,让过姚小海一拳之后,他便开始着手还击,也是用拳头,也打得嘭嘭作响。

两个人都一言不发,闷头死打,你进我退,你来我还,原则上都是不肯声张的意思。两个人都是为李小娟着想,怕声张开来对她不利,替她维护着面子。

可怜李小娟被扣在门内,耳听得门外嘭嘭之声,生怕贺天宇伤着了哪儿,急得拍门踢墙,恨不能放把火把房子烧了才好。后来她打开窗户,爬在凳子上从窗户洞里钻出来,不顾一切地扑到贺天宇身上,回头朝姚小海发狠:"你怎么下手这么狠!你存心要把人打死啊!"接着她摸到了贺天宇鼻子下面粘稠稠的血,更是痛哭失声:"姚小海你这个流氓!你打死人要偿命的,你这个流氓!"

姚小海就停了手,万分吃惊于李小娟的态度。然后他轻轻地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很酸楚很无趣地,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似的。然后他就回身走了,留下黑暗中一对尴尬的男女。

李小娟颤抖着声音问:"贺天宇,你疼吗?"

贺天宇想了想,鼻音重重地对李小娟说:"李小娟,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你对我好。"

李小娟哭一样地:"贺天宇!"

贺天宇耸耸肩:"算了,我走了。"

他真的就回头走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小芽第二天从她妈妈的嘴里知道了贺天宇受伤的事。当时李秀兰下工回来,一只手撑住墙,腰弯着,用另一只手费劲地脱着脚上泥乎乎的高筒胶靴,一边说:"少了一个贺天宇挑粪,今天少上了两垄菜的肥。"

小芽走过去帮着李秀兰拔那只靴子,随口问:"贺天宇又回家了?"

李秀兰换上棉鞋,顺手拿起一把小铁锹,铲去靴子上臭烘烘的湿泥巴,颇不以为然地回答:"回家?他还能回家?都快被人打得不能动啦。"

小芽脑子里轰地一声响,目瞪口呆地看着李秀兰:"妈!"

李秀兰说:"这些闹神!听说是为个女知青,争风吃醋,那女伢子不跟他好了,要跟别人好……"

李秀兰头一抬,小芽已经跑出好远。李秀兰喊她:"饭还没有煮呢!菜也没洗……"

风把李秀兰的喊声断断续续吹过来,小芽听见了,但是她装着没听见。

小芽一口气跑过打麦场,跑到贺天宇的宿舍,嘭地撞开他的门。她大口喘气,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着,呼出来的白气让自己的睫毛都凝上了小水珠儿。

贺天宇从床上欠起身,吃惊地看着小芽。他的整个鼻子都肿得发亮,上嘴唇四周有一大块青紫色的淤血,唇边因此而可怕地翻翘起来,露出小半排白生生的牙齿,形象竟变得有几分狰狞,又可怜又丑陋的那种狰狞。

小芽大睁着一双眼睛,泪水慢慢地涌上眼眶,盈盈欲滴。

贺天宇沙哑着嗓子说:"小芽,你干什么呢?有什么好哭的呀?"他勉强笑了笑,呲牙咧嘴地:"这么点儿小事,也值得你哭?真是个小孩子。"

小芽轻手轻脚走过去,轻轻地轻轻地弯下腰,憋住呼吸,看他脸上的伤。

贺天宇再一次笑起来:"你当我是吹口气就破的纸人儿?小心成这样!"

小芽也笑了,泪水珠儿还挂在睫毛上。"肯定很疼。"她说。

贺天宇摇头:"不疼。"

"不会的。"

"是不疼。顶多麻酥酥的。"

小芽不再问了,她知道贺天宇不会告诉她实话。她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想去摸一摸他红肿发亮的鼻子,手指却在离他鼻子不远处停住了。她觉得不太合适:他是个男人,她从来也没有碰过男人的脸……

贺天宇却是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小芽的手,把她冰凉的小手按在他肿胀发烫的嘴唇上。"小芽,你手指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是汗味。"他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

小芽惊讶地屏住呼吸,发现她身体中所有的触觉味觉嗅觉听觉都集中到那几根指尖上去了,指尖之外的身体全部成了废物。她摸到了那一片温热的柔软,有一点点像发酵的面团,但是比面团多了一些鲜活的生气,因为指尖下的皮肤忽然波动起来,起伏荡漾,像春江涨潮。她明白过来,那是血液在细细血管中的流淌。她触摸到的这片肌肤,虽然受了伤,肿胀着,但是它是活的,生长着的,温润得让她想哭。

此后的很多天里,小芽的指尖上始终保持着这种温热和柔软的触觉。在课堂上,在睡梦里,在虚空中,指尖的异物感绵绵不绝。有时候她把指尖放在自己的唇上,想区分两种肤质的不同。指尖冰凉,连带着唇边的皮肤麻木不仁。她对自己感到失望。

贺天宇很快又开始出工了。小芽远远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唇上的青紫褪干净了没有,但是他弯腰时的动作显然是在让疼,一条腿也有些别别扭扭的。他很少跟别人说话,实在需要表态的时候总是点头摇头。他的脸上无忧无喜,无怨无怒,平静得让人心里发疼。

小芽心里想,他一定因为李小娟另有所爱而伤心了,所以他才会跟那个人打架。他肯定是深爱李小娟的,他盼望她来,可是她一次也没有来。像他这样骄傲的人,自然不可能走到李小娟跟前去求她。

李小娟真是的啊,既然爱过了贺天宇,为什么又要爱别人,让贺天宇这么伤心?世界上的爱情总是这么互相折磨互不让步的吗?

贺天宇在小芽的眼睛里一天天憔悴。小芽心疼不过的时候就埋怨自己,那天晚上真是不应该把那封天蓝色的信交出去给他。如果没有那封信,贺天宇会照常去看李小娟,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就能当面说清,李小娟即便有两个男朋友需要选择,她也会重新选择贺天宇。可是,可是……那封该死的信啊!那封信打垮了骄傲的贺天宇!它把他的心深深地伤着了。

小芽真想把自己变成一封信,出乎意外地飞到贺天宇的房间里,让他拆开信封后心花怒放。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她不能替李小娟写一封信呢?一封真正的情书,字里行间充满爱意,使读过它的人马上忘记不愉快的一切。

小芽激动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她喜欢看到贺天宇快乐的笑脸,为了贺天宇的快乐她可以去做任何事情。

只是有一点:小芽不会写情书。书店里没有这样的范本出售,语文老师也没有讲过情书的格式。小芽甚至不知道它跟普通的书信是不是相同?它应该使用什么样的称呼?开头是什么样的?结尾又怎么落笔?

一片茫然。具体到每一个问题,小芽都觉得是一座翻不过的高山。

放学的时候,小芽紧走两步追上花红,小声问她:"你哥哥跟你嫂嫂谈恋爱的时候,写过情书吗?"

花红吃惊地看她一眼,嘻嘻笑起来:"情书?"花红又笑:"什么是情书?你真敢说啊,好难为情的!"

小芽掐她一把:"你小声一点儿!"

花红说:"我真不懂什么是情书。我看见过我嫂子写给我哥的信。"

小芽万分紧张地:"真的?她怎么写的?"

"一开头就是:花建国同志……"花红又一次嘻嘻地笑起来,一直笑到整个人都趴在了小芽身上。

小芽失望地想:"花建国同志"……情书就是这么开头的?像电影里党的书记找人谈话?

"你嫂子真是这么写的?"小芽心有不甘。

花红粘在小芽肩膀上,点头。

"那你哥哥呢?他怎么写回信的呢?"

"他写什么回信?他小学都没毕业,只会认字,不会写字。"花红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小芽松一口气,心里想:这就是了,花红的嫂嫂文化肯定也不高,根本不知道情书应该怎么写,所以就把领导谈话的格式用上了。但是农场里肯定有会写情书的人,比如苏立人,比如死掉的音乐老师徐渺渺,比如叶飘零……

小芽的心思转到叶飘零三个字上,就不肯再动。她有一种直觉,在叶飘零那儿能够得到帮助。当然不是请她指导,那肯定不对,小芽也没法开口,弄不好还让人家误会,以为她是那样的一种女孩子。她只需要到叶飘零家里,寻找一两本描写爱情的书,书里或许就有小芽想找的东西。

花红一闪身站到了小芽的前面,紧盯住小芽的眼睛,笑得像个巫婆:"小芽,你要告诉我实话,写情书是不是给贺天宇?"

小芽慌慌张张躲开她的目光:"谁呀?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给人写那个?"

花红轻轻地哼了一声:"小芽我可告诉你,贺天宇比你大六岁呢!再说人家是知青,将来肯定要回城里的,人家跟我们不一样。"

"你真的想错了。"小芽有气无力地反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