蹑手蹑脚地溜进家门,她心跳如鼓地坐在自己床边,鞋盒搁在腿上,惊慌失措地想:她今天犯错误了,犯下一个大错误了。
二
小芽在厨房里洗碗,塞在上衣口袋里的那封信硬梆梆地戳着锅台,发出很刺耳的嚓嚓的声音。她直起身子,拿湿淋淋的手按一按口袋,又烦恼又怨恨地想:你抱怨什么呀?闹腾什么呀?你不就是一封情书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灶膛里的火还有一点点余烬,暗红暗红的,李秀兰在火上煨着一锅洗脚水。小芽不错眼珠地看着那一点暗红,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冲动,想把口袋里的信掏出来,一闭眼睛扔进去。想像天蓝色的信封在火中挣扎,扭曲,翻滚,直至瘫软下来,变薄,变脆,变成灰白色接近透明的一小片纸烬,她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外屋忽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凄叫,声音惨得都有点失真。小芽反应极快地冲出去,正好看见二伢子抓住小猫花花的两条前腿,一心一意地把它往水盆里按。三伢子蹲在旁边,手里托着一小块肥皂,满脸都是激动。花花用两条细细的小腿死命抵住盆沿,屁股往后赖着,浑身上下的绒毛都扎撒起来,一副临刑之前的哀痛惨绝。
小芽大喝一声:"干什么你们?"
二伢子抬了头,表功似的:"给它洗个澡。它身上有一股尿臊味,不信你闻。"
三伢子补充:"用的是热水,不会冻着它。你摸摸。"
小芽只觉得怒气往头顶上涌,浑身都燥动得难过,跺着脚,尖声嚷嚷:"你们想害死它呀!想害死它呀!"
她劈手夺过花花,放它到一旁,心里还不解恨,还有一股无名之火顶在胸腔里,突突地往喉咙里窜,弄得她刹那间双眼迷糊,耳朵里轰轰作响,整个心性都有些迷失。她按捺不住地在二伢子脑勺上打了一下,又打一下。二伢子很不服气,哇地哭喊起来:"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他骂了她一句很粗的脏话,脏得不堪入耳。小芽心里更火,干脆揪住二伢子的衣领,把他揪得站了起来。二伢子无法逃脱,便手抓脚踢,在小芽胳膊的范围内团团直转。三伢子丢下肥皂,扑过去要帮他哥的忙,被小芽不客气地一脚踢开。
事后小芽自己都感到惊奇,她一个人怎么就能轻而易举对付得了两个蛮劲很大的男孩。那一刻好像力量从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有点拼刺刀拼得眼睛发红的架势。
李秀兰闻声冲过来,撕开三个缠作一团的孩子。她一手扯住三伢子,一手扯住二伢子,转头骂小芽:"你个死丫头,你吃了疯狗肉啦?那只猫是你爸还是你妈?你能为它下手打人啊?"
小芽回一声:"谁让他们欺负它?"一扭头跑回里屋,扑在床上,哭得呜呜咽咽。
李秀兰在外面询问两个男孩:"你姐姐怎么啦?你们怎么惹她啦?"
二伢子很委屈:"我不过是碰了碰她的猫。"
三伢子帮腔:"我们真的没有惹她。"
李秀兰半信半疑:"没惹她,她会发这个疯?她平常不是这样的。"
二伢赌咒发誓:"真的没惹。"
李秀兰扯了嗓子喊:"小芽!小芽!"
小芽不理她,哭得越发伤心。
李秀兰走过来,站在门口:"到底出什么事了?考试没考好,还是有人欺负了你?"
小芽呜咽道:"都不是,我就是想哭。"
李秀兰看着女儿伤心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站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好,就走出去往外轰两个男孩:"出去出去!谁都别去碰你姐,她这会儿是个炸弹。"
小芽哭了一会儿,听见屋里没有了声音,转过身子坐起来,从口袋里拿出那封信。经过刚才的一番近身撕打和床上的蹂躏,信封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捏在手里软塌塌的,几乎是毫无神秘可言。小芽把信扔在床的另一头,远远地看着它,心里开始恨这个东西。就这么饭前饭后的两个时辰,这封信已经搅得她疯疯颠颠,三迷五道。人真的是不能做坏事,人做了坏事,自己就要跟自己过不去。
小芽深深叹一口气,探身抓起床那头的信,在腿上抹一抹平,重新放在衣袋里。然后她下床,轻手轻脚走出里屋。
花花的耳朵真灵,听见小芽的脚步声,一团花绒球似地滚过来了,细声细气地叫着,在小芽脚上蹭来蹭去地撒娇。小芽弯腰捞起它,贴在脸边亲一亲,心里一阵委屈,眼泪差点儿又要夺眶而出。
花花不肯放小芽走,小芽的脚一动,它就颠颠地跟上去,一直跟到门口。门槛太高,它的小腿小脚太短,用劲一扑,滚下去,再扑,又滚下去,一点儿都没有自知之明。小芽看着看着,嗤一声笑出来,回屋找了一只林富民的大棉手套,把花花抓起来灌进去,连同手套一块儿捂进怀中。
天气已经很冷了,尤其在芦苇收割了之后,好像岛上少了一道坚固的屏障,西北风长驱而入,发出尖利的啸叫,一副来势汹汹准备在岛上安营扎寨的架势。天边仅有的一点云絮很快便被大风刮得无影无踪,夜空就显得更高更远,四下里空旷得让人心里发紧。这样的夜晚走在农场的任何一条路上,你能感觉到的只有孤独,孤独的世界和孤独的你,彼此之间都是疏远和戒备的,是无依无靠和冷漠无情的。
小芽庆幸临出门前带上了花花。花花再小也是一条生命,生命和生命之间有一种神秘联系,不必对话,仅凭呼吸就知道了彼此的存在。小芽想,花花在她怀里呼噜呼噜睡得这么踏实,是不是因为有了跟她同样的想法呢?如果她此刻把手套抽出来,扔在路边,花花会蓦然惊醒,凄惶大叫吗?
转过麦场上的芦苇垛,就看见河边的那一排知青工房了。贺天宇的屋里有灯光。他是个习惯晚睡的人。林富民有一次很晚从场部回来,看见贺天宇屋里的灯,心生好奇,走过去隔窗一看??他问小芽:你猜他在干什么?小芽说不知道。林富民挖着鼻孔,眯眼朝太阳怔了半天,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说:他什么也没干,就坐着发愣!林富民表示不可理解:怎么能点灯熬油就为了发愣呢?吹了灯上床躺着发愣不行吗?林富民还说,要不然城里人怎么总喊钱不够用,他们浪费太多!
小芽不这么想。贺天宇点灯发愣总有点灯发愣的理由。语文老师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林富民跟贺天宇从来就不是同一类人,所以他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一个人在灯下静坐发愣的乐趣。
小芽在贺天宇的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风不再像旷野里那样割人面孔了,小芽甚至能感觉到从芦苇扎成的门扉里渗透出来的一种温暖。她听到了贺天宇在屋里走来走去的声音,他的腿曾经碰上了板凳,而后他把板凳挪开,他还端起茶缸喝了一点水,不是那种渴极了之后咕咚咕咚的牛饮,是小口吞咽,因为茶水太烫而咝咝地吸气。
接下来,如果他看到了李小娟的这封信,他拆开了,也读过了,他会怎么样呢?开心得一个人大笑?喜极而泣?迫不及待冲出门去找她?
小芽轻轻地哆嗦起来。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慢慢地伸手进衣袋,慢慢地摸到那封信,又一点点抽出来,拿在手中。留在信封上的她的体温很快就随风而逝,信封变得冰凉冰凉。她就着微弱的天光最后看了它一眼,弯下腰,从门缝的下面塞进去。
几乎就在同时,门开了,小芽根本没有来得及逃走。
贺天宇手里捏着刚从地上拣起的信,一手扶着门,万分惊讶的样子。
小芽说:"对不起,我送晚了,我耽搁了……"
她没有等他答话,掉头就跑,几乎是慌不择路。
一口气跑到芦苇垛边,她把背靠上去喘气时,脑子里忽然又掠过一个念头:贺天宇读了信之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小芽毕竟还是个孩子,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多得没有道理。这样,小芽便蹑手蹑脚打了回头,一直潜行到贺天宇的窗口,隔了带一层薄薄水气的玻璃往里边看。
信好像很短,贺天宇肯定已经看完了信,信纸和信封都随随便便地扔在桌上。贺天宇背靠着墙,神态慵懒地坐着,屁股落在一条板凳上,两条长腿笔直地伸出去,搁在另外一条板凳上。
正如林富民看到过的那样:他在灯底下闲坐发愣。
小芽万分奇怪地想,他怎么会是这样的呢?他这个样子是什么意思呢?
三
贺天宇第二天去找李小娟的过程,小芽因为没有在场,不得而知。她是凭别人的只言片语,加上自己的想像、猜测,脑子里勾画出了事情的大致轮廓。有谬误是正常的。
实际情况是这样:
贺天宇在傍晚放工之后悠悠荡荡地晃到了场部。一路上有不少农工和知青都看到了他,其中包括下班回家,腋下挟了一个油腻腻的纸包,纸包里裹着几根猪筒子骨的林富民。林富民还跟他打了招呼,问了他去哪儿?贺天宇神态悠闲地答:"逛逛。"
林富民当时心里想,这班知青大爷们,又不知商量好了到哪儿偷鸡摸狗解牙馋,岛子上今晚准定有一户人家要遭殃。
其实林富民胳膊下挟着的几根猪骨头就是从场部食堂里顺手牵羊拿来的,但是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尤其不能跟知青们的偷鸡摸狗相提并论。他拿的都是公家的东西,公家的东西本来就姓"公",沾公家的光不丢脸。私人的东西他绝对不碰。性质不一样。就比如贺天宇他们上次偷杀了他家的虎子,他一家大小心里什么滋味?可如果虎子是公家养的猫呢?那就不同了,谁都不会太心疼。那猫关你什么事啊?
林富民回身看着贺天宇往场部走远,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贺天宇走到机耕队的那一排宿舍,正赶上家家户户吃晚饭的时候。场部食堂的晚饭很简单:熬玉米糁儿粥。特点是比较稠,拿二两饭票可以打上满满一搪瓷盆,就着咸菜吃了,如果睡觉不算太晚,这一晚上是能够顶过去的。只是场部的人家日子都比下面生产队的人过得好些,家家都备着火灶或是煤油炉子,煮点挂面啦,炒点下粥的菜啦,蒸些馒头片儿啦,好歹能让晚饭桌上稍稍地丰富一下。
贺天宇走到李小娟宿舍的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乳白色的雾气挤成扁扁地从门缝里冒出来,氤氲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明白无误地昭示着屋内的温暖和舒适。贺天宇甚至还听到了门内传出来的《红灯记》里李铁梅对父亲撒娇一样的声音。他并无妒意地想,李小娟买了收音机,他怎么不知道呢。
李小娟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往一口小小的开水锅里放挂面。锅是坐在煤油炉子上的,锅口比饭碗大不了多少,因此李小娟把半筒挂面分成一小撮一小撮的,慢慢地、很有耐心地投进水中。大概因为屋子里比较暖和的缘故,李小娟没穿外衣,一件暗紫色线绨料子的收腰小袄紧紧地卡在身上,从肩膀到臀部的线条显得特别圆润,腰部一带被下蹲的姿势拉得有点长,因而更加纤细和柔软,在男人们眼睛里是非常有看头的。
贺天宇微感惊讶地是拖拉机手姚小海也在小娟的屋子里,在灯光下低头拆卸一把大号手电筒,灯泡、弹簧、电池什么的摊了小半个桌子。另外的半个桌子上放着一碗葱油炒过的萝卜干,两只淡绿色中号搪瓷盆,盆子里已经搁好了猪油、酱油、葱花、味精,只等面条一熟,捞进去拌一拌便可以吃了。
两只搪瓷盆。这就是说,姚小海今晚是要在李小娟的宿舍里,跟她共同分享煤油炉上的这锅面条的。而且在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对话,各自都是低着头做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床头收音机里《红灯记》的唱段。贺天宇心里很清楚,男女之间达到这样一种安详和默契的状态,必定是相互熟悉得不能再熟,是老朋友相处成了兄妹,或者情侣间跨过了恋爱过程步入婚姻境界,彼此之间无需再做表演。
姚小海和李小娟,他们的关系属于何种类型?前者还是后者?贺天宇心里有一点点好奇,所以他将半个身子插进虚掩的门内,脑袋微微低垂,欣赏着李小娟线条圆润的背影时,目光中多多少少含有一些探究。
李小娟已经用筷子把煮透的面条挑起来,准备往搪瓷盆子里盛了,蓦然感觉背后似有异物,连忙回头,一下子看到了贺天宇那张没有太多表情的面孔。
"是你!"李小娟的声音不无惊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挑在筷子上的面条自然而然地滑落回到锅中,溅出星星点点的开水,在煤油炉子上冒着噗噗的白气。
"你还是来了。"她又说。脸上的神情已经带了一种幽怨和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