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历史的性格:布衣读《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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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成事的气量

吾人读史,常要叹服那此大人大事的事,竟至于生杀大怨都轻轻放过,其雅量高致,非我等凡人所能及,也因此而能成不世之功勋。

天下要继续太平,凭刘秀的经营,肯定能成为南阳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他“性勤稼穑”,老实本分,上心打理家业,日出而作,日落归家,天天如此,毫无怨言。所以后来当他也跟着起事造反时,南阳一带的百姓都感到很惊讶,这么老实的人也造反,看来不得不反了,于是同去造反。造反之前,兄长刘縯常开玩笑说他没出息,田舍治得那么整齐,粮仓里的粮食堆得那么满,有什么用,把刘秀比作刘邦的哥哥刘仲。言外之意是自比刘邦,刘縯的志向由此可见一般。

兄弟俩父母早亡,虽也是皇裔,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到他们那一辈,也就剩族谱上的辉煌了。在打点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兄弟俩养起极深的感情,后人之所以评价刘秀有成事之量,也就从刘縯被杀、刘秀痛在心里而面无玄机一事,看出瞄头。

和刘秀的性格完全两样,刘縯个性刚强,为人豪爽讲义气(慷慨有大节),虽蜇居民间,但对王莽的夺我汉家天下,常有不平之色,便三教九流地广交朋友,喝酒吃肉,称兄道弟,史书说“交结天下雄俊”。其实照我的理解,也就是游手好闲之徒,时势的因缘,才造就了英雄的名声,不然樊脍也就是市场里卖肉的屠夫。刘縯既然“不事家人产业”,酒钱总要哪里来?没有迹象表明,刘縯起事前打过家劫过舍。那么办法只有一个,也就是破落子弟常用的法子,变卖家当充酒资,史书说“倾身破产”。老实的刘秀并没办法兄长,也是哥俩好的缘故。当初陈平也是好吃懒做的无赖,嫂嫂抱怨说:“有这样的叔叔不如没有。”陈平的哥哥即时把妻子轰出家门,休之。

这样,日子一天一天过,一个辛苦赚钱,一个辛苦花钱。终至到了那一天,刘縯的豪爽而性严明,在战场上找到了用武之地,打战此人从不含糊,因而战功卓越。然而却遭到了刘更始的忌妒——当时刘更始是名义上的主人,就如项梁的立楚怀王之孙熊心为“义帝”。刘更始和手下大将朱鲔谋杀了刘縯。事情发生在著名的昆阳战役之后。

当此境遇,刘秀怎么办呢,他想哥哥,夜夜泪湿枕席,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刘更始的眼睛盯着呢。史书说,“惟深自引过而矣,未尝自伐昆阳之功,又不敢为(刘)縯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什么叫忍字头上一把刀,牙齿咬断了往肚里吞,这就是了。就是这等死结,刘秀却说:“举大事者,不记小怨。”刘秀称帝后,率大军攻打朱鲔镇守的洛阳,三个月没有打下,便派与朱鲔交情颇深的大将岑彭去劝降。当劝降成功後,刘秀不但不杀朱鲔,还封他为“扶沟侯”,传封累世,堪称是人世情感史上的奇迹。

清人周永年写了一本书叫《先正读书诀》,中说:“巨鹿、昆阳,皆以少胜众。项羽一战而骄,诸侯膝行而前,气焰太露;光武一味收敛,伯升为更始所杀,夜间泪湿枕席,平居却不露色,便是成事气量。”伯升是刘縯的字。

五代时,盐贩出身的钱鏐曾为吴越王,江南一带在当时那个乱世能相对稳定,称富庶,多亏他的经营。后来的无锡钱氏,以学术家族著称于世,如钱穆钱钟书,皆是其后人。钱鏐鸿图大展前,也和创业之主的出生入死没什么两样。

一次,手下大将顾全武久攻秦裴驻守的营寨不下,致书劝其投降。顾全武在出将前曾做过和尚。秦裴假意说要投降,派人送来投降书。顾大喜,召诸将发函,却是佛经一卷。顾满脸通红,说:“秦裴不担心死期将近,却还有心思戏弄我。”命令部队加紧攻击。秦裴城坏食尽,才带领手下不满百人的老弱残兵出降。钱鏐见到这个阵势,怒道:“单弱如此,为何还敢负隅顽抗。”答说:“我不想辜负杨行密公(也是一方豪强,建立十国之一的吴国),现在不过是势屈而降,不是真心投降。”钱鏐善其言,顾全武也劝放他一马。时人称全武长者。

三国时,李衡做丹阳太守,不大礼敬琅邪王孙亮,经常借机给琅邪王找事。后来孙亮继位吴主,李衡怕得要死,打算举家叛逃去北魏,妻子飞氏却认为,孙亮“素好善慕名,方欲自显於天下,终不以私嫌杀君明矣。”就是说,孙亮此人有名士风度,再加上刚继位,都想烧三把火,终究不会因为一点私怨而杀了你,自坏名声。李衡听从妻子的建议,写悔过书,诣狱自守,负荆请罪。

258年,吴主下诏说:“丹阳太守李衡,以往事之嫌,自拘司败。夫射钩、斩祛,在君为君,其遣衡还郡,勿令自疑。”不但放了他,还给他加了官。射钩指管仲与齐桓公的事,这个故事恐怕妇儒皆知了。斩祛是说,晋献公派太监披去杀蒲公子重耳,重耳跳墙逃跑,披只断下他的一块袖子。後来重耳回国争得王位,史称晋文公。他不计前嫌,与披谋商国事。孙亮师法的小白和重耳日後都成为春秋一霸。

孙权这个小儿子果然不出飞氏所料,确有人君之量。“在君为君,”坐上君位就考虑为君的事,不因个人嫌隙而介怀,这个心态极好。只可惜在位没几年,便因内部权利斗争,被权臣孙綝废为会稽王。

裴松之注《三国志》还记载了孙亮的一件事。一次吴主方吃生杨梅,太酸了,派黄门去中藏府取蜜来沾着吃。蜜中有老鼠屎。这还了得,就召问藏吏。藏吏叩头谢罪。孙亮心中自然有一杆秤,他问藏吏:“黄门曾向你要过蜜吗?”回答说:“曾要过,但宫中的东西不敢随便给人。”黄门不服。孙亮说,这好办。取来老鼠屎,掰开一看,里面是干燥的。孙亮笑对左右说:“如果老鼠屎事先就混在蜜里,应该是里外都是湿的,现在外湿而内燥,必定是黄门扔进去的。”黄门首服,左右莫不惊悚。

裴松之认为这事不大可靠,不如《江表传》记载的往银盖碗里扔老鼠屎来得真实。理由是新老鼠屎应该里外都是湿的才对。这是裴松之理解有误,刚扔进碗里并不等于就是新拉的老鼠屎,可以是隔天的呀。

成事要有量,无量自然成不了事。尽管后世对李广将军同情分百分百,王力群先生读《史记》,就说李广的自杀,是汉武帝与卫青连手迫害的结果,但这不能掩盖其性格上的弱点。我以为正是这个弱点才使得李广难封。此事似乎很玄乎,但人算不如天算,要封侯,李广早该封了才对,不该孤注一掷。

李广闲居在家,一次夜出找朋友喝酒,还至霸陵亭。霸陵尉也喝得希里糊涂,喝斥李广。随从说:“这是故李将军。”尉曰:“在职将军尚不得夜行,何况是故的。”依律不让他过去,“止广宿亭下”,李广很窝火的在露天过了一宿。

当李广重新起用为右北平太守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即请霸陵尉与俱,至军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