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胸,收腹,揉弦,运弓,这曲《江河水》够动人够凄婉的,可是,拉完了,艺友们却不置可否。他是听惯了赞叹的,如何能耐得住这冷寂?于是委婉地说:“给提点意见呗!”众人都摇头,末了说:“您的二胡在咱县,还有哪个敢比?不过,这一支……怎么说呢,听来总觉得欠缺点什么。”
缺点儿啥呢?说不出,但欠缺就是欠缺,人家态度诚恳,绝无戏耍之意。
有些沮丧。练,揣摩弓法、指法,每一个音符都认真对待,让它半点破绽不露,练熟了,再上台,拉。演出结束后问艺友,艺友们说:“比上次好。可您不会别拉这个?有的是独奏曲,哪支在您手中不维妙维肖,为什么非跟它过不去呢?”
不行。知难而上,方是高手。仔细体会那音乐,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素衣女子对滔滔江水对幽幽清秋……咬肌颤动,泪水横溢,他变幻为那苦命女子……拉。曲终再征询意见,艺友们吞吞吐吐:“挺好,挺好了真的。”
真个屁!他觉得委屈,艺友们分明在说谎!该死的《江河水》,不摆弄你我难道挣不下饭来吃?
从此,他再未奏过这支曲子。
评职称。评完了后又破格提拔一批,团里一个名额,有四个竞争者。他数算了一下,他毫不含糊排第一。“有以下四条中之二条以上者”,文件上说。他有三条半,老孙、张茂各两条半,小武两条。一个名额,非他莫属。
然而久久没有找他填表的。老孙、张茂忿忿不平,来找他:听说小武要提,客都请了,人家丈人是主管建筑的副局长,实权派呢。他妈的,权再大难道可以代替真理吗?剧团归矿务局直接领导,他带上历届部级汇演、系统汇演一等奖、二等奖证书十几个和老孙、张茂一同到局里抗议。
证书留下,他们的抗议留下。负责职称工作的局长秘书小刘独揽大权:“放这儿,我请示局长。”于是他满怀信心地等,这世界不可能没的真理。
就这样等了好几个月,他的证书退还,而与此同时,小武的中级也批了下来。小刘这犊子为了保副局长的女婿,故意地给他压在箱子底下,防的就是他上窜下跳,把事情搞糟。如今,定了就是定了,能怎的?
紧接着,剧团压缩编制,小武留下。他没职称,下基层;基层看上面的,不要他,于是就下岗。
他三顿没吃饭,走起路来飘飘地,看世界好新奇!
三下五除二交待完工作,正要走。团长拦住他:“老孙,部领导来视察工作,今晚上有场演出,你应当留下点什么……”
啥留下点什么,分明是抓官差,出力气找到我了!但是他咬咬牙,说:“中。”
为部领导献艺,局长、党委书记们陪同,黑压压造了一大片。定节目单,当然少不了他的二胡独奏,最后免费使用他一把,也就是为的他这点长处,而小武除了捞职称之外,动真的却差得远。这世界好多事真是越活越说不清。
最后的演奏。他想,完事后他永远不碰任何乐器。非但自己不,后代也不再弄这玩艺儿,有精力巴结门当官的亲戚,省得象他,白专道路走得下了岗!
团长问他上什么段子?他一咬牙:“《江河水》!”
台上一坐,满怀怨恨地往台下扫一眼,又看了看二胡:二胡哇,今天最后拉你一曲啦,明儿,我剁掉一个手指,再不干这劳什子!二胡,坑我害我的二胡呀……
咬牙切齿地就拉起来,一弓,一弓……
曲终。掌声如雷。那个部长甚至站了起来,擎着双手向他鼓掌,并且左右询问什么,大约是打听这人是哪位大师的门下?艺友们堵住他,握手,致贺:想不到许多年没拉这曲子,您啥时悟出来了?
啥时?他看着一张张脸,张张脸模糊;又遥望一盏盏灯,盏盏灯老大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