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枣木棍杵在三老爷爷门口,紫莹莹,光溜溜而又露筋暴骨,吓煞个人。
枣子娘路过,瞥了它不知几十几遍了,正眼看,不敢又似乎不忍;不看,心里又放不下,于是就瞥。
枣子过五天要回来探家。七八年了,当娘的怎不惦念。枣子忙,常邮些路费来,让娘去看他。谁看谁都中,只要有盘缠。村里无人不夸枣子娘养得好孝顺儿子。
枣子过五天要回来,电报上信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枣子现在是吉林省哪个地区电台的播音员,好大个干部来。儿子混出个人模样了,衣锦还乡,当娘的心目中是啥滋味儿那还消说。
问题出在那根棍子上,那根枣木棍。
十年前小栓打东北回来,兴冲冲地揣了两盒烟去看三老爷爷。三老爷爷就是三太爷乃至三老太爷的意思。全村一姓人家,顶数他辈大,如今早已没有族长了他就顶个族长的角色,村里大事小情都得看他的眼色行事,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也没破这个例。小栓当了煤矿工人,穿涤卡服、皮鞋,戴手表,还镶了牙,一进院:“三太爷忙哈(啥)呢?我来瞧您老人家啦。”
三老爷爷坐在蒲团上搓烟绳,见小栓由他爹领来,便慈眉善目地等待参拜。听来人一开口,脸色刷地白了,哆嗦着嘴唇站起来,大骂:“你个鳖羔子操的!出门两早上忘了祖宗姓什么啦,话也不会说!”
只骂得小栓愣愣地,不知哪处犯了忌,只喃喃地辩解:“您看三太爷,我不(知)道哪儿的事,咋就急了眼了呐?”这一说更糟,三老爷爷抄起那根枣木棍儿,劈头盖脸把小栓打得好狼狈,小栓爹吓得腿软,干扎煞手干嘎巴嘴;小栓挨了打,逃不敢,架也不敢,只是用双手护住头。
末了三老爷爷打够了,才喘吁吁地说:“滚回去,临走时来一趟,我听听还撇不撇了!”
小栓这才恍然大悟:他原先会讲家乡话,到三老爷爷家本想说几句东北话,以显示自己出过门儿的,哪成想招来一顿棍子!只得二番又登门,用家乡土话向三老爷爷请罪,才换得老人家开了晴,收下他四盒烟。
家乡人就得说家乡话,几千年几万年本是这样。小栓子很小时,全国推广普通话,有几个村子南腔北调地“撇”过一阵,唯独三老爷爷这个村,没一个敢的。那时大老爷爷在世。最后,邻村“撇”不上去,又土回来。大老爷爷告诉全村的人:“怎么样?喝哪场的水,就得识哪方的字,别自己看不起自己,倒叫人家也拿着不当人!”
村里的学校一律用方言教书,有注音,他注他的!考试,记住是第几声,往上一标就妥,常了一样的。
但枣子不中。他当广播员多年,普通话在省城得过奖,根本不会说家乡话。以往枣子娘去了,听儿子说的话真好听。儿子嘛,说什么南腔北调娘都爱听。但如今回来,可得现学。因为回村来不看望三老爷爷那还了得?得罪了他老人家,无论是哪个,休想在这里过安稳了。
枣子娘好悔。不该让大伙儿知道枣子回来的日期,这样她接到枣子,就可跟他一块先直接住在镇里他姨家,学会了老家的话再领他回来,汽车只通到镇子。可是她没法藏住儿子的电报、信件,她不识字。咳。
枣子娘决定先跟枣子住她姨家。枣子有头有脸,出门坐汽车的官官儿,挨一顿枣木棍子那怎么受得?不同小栓,一个拱煤洞子的,打几下就打几下呗,真是。
住他姨家。
谁也没料到枣子提前一天就回来了。这孩子思乡心切,脱得身哪里还想等什么“待要走,三六九”?提前一天,想冷不防让妈高兴一下,就径直进了村。在村头就恰恰遇上了一大帮乡邻,而里头就偏偏有三老爷爷。
什么都晚了。枣子娘顶着两手胰子沫朝村头场院跑去。远远地围了一大圈人。枣子挨打了,准是!枣子娘越想快跑两步那腿越不听使唤。三爷爷好三爷爷孩子从小没爹也就没人管教,您管怎么看他爹死得早别太难为他啦。枣子娘边跑边念天老爷。
枣子娘扭歪到近前才放了心。三老爷爷正蹲在地上跟枣子说话呢。老爷爷蹲着,一个麦秸蒲团却让给了枣子坐。枣子说话还是广播里的那路,枣子娘一时也不知咋好。
“妈!”枣子见娘过来,立刻站起来,鞠躬。
“叫娘多好。”枣子娘也觉得儿子太过分,假意责怪两句,也好下台阶,“妈,妈的,象牛叫。”
“嘿呀枣子娘,”三老爷爷也站起来,拍打腿上的灰尘,“现在大地场哪里还不是这叫法?意思一样,怎么叫都有理。”
枣子娘鼻子“酥”地一下酸了,三爷爷真是个好老头儿!
人越围越多。都知道枣子当了有名的大官官回来了。枣子一会儿散掉两条烟,散得平日里蔫一个扁豆纽儿疼半天的枣子娘那个豁亮、那个痛快哟!
渐渐地淑芬凑到枣子跟三老爷爷面前,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淑芬跟枣子同辈,管枣子叫哥。这闺女眉清目秀,在当地小学校里当教员。
三老爷爷便打住话儿,身子往边一扭,说“你们唠,你们唠”。却并不起身离去。
枣子见了淑芬话多,三说两说,淑芬瞥了三老爷爷一眼,胆子也大起来,竟开始用普通话与枣子交谈,问这问那,天南海北,奇闻异事,直听得所有的人张口瞪眼!
枣子突然想起该回家,便邀淑芬晚上到他家坐去,并说明儿一准去给三太爷磕头。末了,无限感叹地当三太爷夸奖淑芬:“想不到家乡人普通话说得这么好!”
淑芬脸儿略一红,又瞅了三老爷爷一眼,见没反应,才炸着胆说:“还是普通话好听。可惜,我说不好。”
枣子离去,人圈仍不散开。三老爷爷惊喜地问淑芬:“这个丫头什么时候学的这一手?”
“偷着练的。好听么?三老爷爷。”
“好听好听,这东西学成了好听。别象小栓那杂种南腔北调的。”
自此以后,村办小学学生一律用普通话读书,回答问题,逐渐地同学之间对话,也把原先那土味儿甩了。
县教育局的领导下来检查,当面把乡文教助理好一顿训:有这么好的普通话教学典型,怎不及时上报!训得文教助理纳闷异常:可真,顶顽固的村子呢,怎么忽拉一家伙就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