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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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哭嫁

谁留下的这个规矩,无从考证。反正这地方几里几十里也许几百里都这样:闺女出嫁那天,无论上轿或骑马,都必须大哭着离去以表示女儿不愿离开爹娘,倘若女儿家在当新娘之日喜形于色,岂不显得傻傻咧咧贻笑大方?中国人的传统美德便是含而不露,所以出阁时必须如赴国难般生离死别般悲号,至于燕尔新婚至于两头喜主均大剪特贴其“喜”字那则另当别论。

终于有临嫁姑娘哭不出来。喜事嘛,告诉你哭几声便做得到么?于是折衷,父母也曾打那时过过,便从宽改为号嫁,只有哭声而无泪水,久而久之,哭声便无泣如诉进而如歌如诉进而如诉如歌了,此处人哭嫁后来如唱歌,但有做作,袖子须时时往眼上踣抹,以示泪如泉涌然。

几年后忽然爆出个冷门,芹子临出嫁时竟然哭下泪来。她出门只说得一句:“娘,俺走啦。”走出几步,无声。猛地“呱”一家伙哭将出来,而且声泪俱下,众人慌忙搀扶的搀扶,劝阻的劝阻。想不到不劝则已,愈劝愈搀越哭得凄切,最后竟哭昏过去。幸而民间早有掐人中撬牙关等验方流传,才救得活转来。

芹子自此被公认为孝女。

“看人家爹妈,真没白养活了闺女。”

“管怎么的,好看!仗义!”

“人家那孩子天生懂事,从小不言不语的,就晓得心里有道道,哪象这些东西,山毛野兽的,教的曲儿唱不得哟。”

芹子在婆家娘家两头均受到特殊的宠爱与尊重。婆家赞叹儿媳有家教重感情尤其本分(听到找男人高兴得眉飞色舞!嘁!),娘家体恤女儿对父母对家庭的眷恋。所以夫妻恩爱婆媳和睦皆大欢喜。

芹子出嫁后,只生得一男一女,女儿小凤长大成人,也有了对象。到了结婚的临几天,心里却发了毛。哭嫁之风直到八十年代依然存在,而小凤怕哭不出来,只得鼓足勇气,跟母亲讨教。

芹子对女儿说:“凤子,我可掐破耳朵嘱咐你多少回了,那天,装样子也得给妈装。”

但小凤仍怕哭不出来。男婚女嫁,古人留下的,最正常不过,有什么值得哭的?

“那么你就不想妈么?”

“想,我回来看您;不行,接过去住也行,又不是千里万里,不就翻道岭,一个小时的路程,稀烂贱。”

当妈的叹了口气:“其实哭不哭有啥?妈也长不出一块肉来,不过咱家名声好,大伙都瞅着呢。当年,妈也哭不出来,可一出门,我胡思乱想,心里一想,前岗有个闺女嫁出去三天让人家给送了回来,弄得爹打娘骂,这种事要叫我摊上可怎么办呀,一想,就跟真事儿一样,眼泪也立时窜了出来,接着就哭,越哭越象真事儿。这哭有时怕劝,越劝越厉害,冷丁又想起,这么哭,眼睛哭肿了可难看死啦,忍着点吧。谁知不想忍还好,越想忍越忍不住,哎呀那顿哭呀。”

女儿大笑:“太好玩了,妈,您可真会整。”

但母亲脸“呱嗒”掉下来:“说归说,笑归笑,告诉你,凤子那天你要不哭两声,我叫你婚也结不清闲。”

“……”

“不用笑,实话说了吧,我毒药早买下了,你一出门,我就喝下去,你能结成婚?”

凤子目瞪口呆。

那天凤子果然一出门就大哭,先是有声无泪,之后想起母亲,她也太狠,哭就哭罢,但不该用那么损的法子要挟她,于是泪真也滚了下来,虽未及芹子当年那么重,但也确实感动了邻居。

“这年头,不容易不容易。”

“人家那家庭,什么教育!”

后来凤子知道,她妈压根就没买什么药,只不过说句气话罢了。

凤子很感谢她妈,当然包括对那天误解母亲苦心的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