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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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洞

雨似停未停,便有白茫茫的雾从断崖下的那眼洞里滚出来,顺沟筒子弥漫开,如千军万马驰过时扬起的灰尘,霎间连山尖尖也被抹去。

洞在断崖下山腰中,有小路系住。打柴的放牛的拣蘑菇的信步经过,遇到雨时逃入去躲躲,方便得很。自白毛的娘在这儿遇见白毛狐狸回去后生了大学生白毛,这洞便经常有来求药的参拜,远处的更远处的更更远处的都有,关于这洞仙人显圣赐药的传说,越是那来自更更远处的人知道得更更多更更全更更奇。洞不在深,有神则灵。但这洞究竟有多深,却无人知道,太深了则说不具体,世事都如此。

关于这洞的传说倒着实有几种。

一种说法是有人从洞口走入,在里面走了好几天,忽然一条河在洞内拦住去路。这条河深不见底,宽倒不宽,但一个人无论如何却一次蹦不过去,两次又无法蹦,只好折回。

还有一种说法比这种说法全面些。说这个人是位道士,走的路程为七天七夜,正被拦在河边犹豫,忽然一道电光,洞内照得亮如白天,河对岸原来有一天下无双的美女在洗衣服,背后一片良田,水绿花红。美女一笑,道人竟跳过去,与那女子成了亲。以后的事,人家再没回来,自然无从知道。

第三种说法更为实际些。据说是满州国时期(老百姓连那个“伪”字也省了去),姓崔的,背了一背筐干粮、松明,一直走进去。走到正中,前面出现上中下三个洞口,分别有石刻大字“天洞”、“地洞”、“老虎洞”。姓崔的想了想,天洞难走,地洞也不顺当,干脆从老虎洞穿过。想不到竟从另一头走出去了,地点在一百多里外的一座山上。这两处山是接通的无疑。此种说法有时间,有人的姓氏,出去那个洞口属红新公社管,诸多要素,当然可信。于是有年长的出来证实:道士与姓崔的不是一回事,年代也不同。争之无意义。无意义便不必争。

但求药的越来越多。报纸批评老百姓不管,有些事竟生生让报纸批评得香了,神不神?你批你的评我求我的药。

久了自然有求药者问当地人,听说有一个寡妇,在洞口做了一个梦,梦见白胡子老头对她说:“我给你留条根,将来让他养活你。”于是……寡妇醒来,见一白毛狐狸,向她点点头,走了。之后生了一个天才这事有么?

那不白毛的娘么?做梦的细节似乎没听说过,不过想想也在理;只是白胡子老头还有一句话告诉白毛娘的,却不应当忘掉:“只怕你担不起哟。”果然就担不起,那天才自杀了,在北京什么大学自的杀。

传说归传说,求药归求药。

确是没第二人再将这洞走到头。点着松明子,拐两个弯,忽拉一下,灭了,只好狼狈逃回。大约几十里总该有的,你瞅它放那么多雾吧,那雾装满长长的沟筒子,洞小了能行嘛。

后来老师领着学生,手拿电棒进洞探险。拐两个弯,电棒忽然不亮,只有个红点点,退回来,又亮;再进,再是红点点。你有电棒到别处亮去,这里不通。你说奇不奇?

又有求药者问:“听说最近你们这儿有个姓张的,进到天洞里,里面忽然传出老头笑声,觉得墙上冰凉,急忙退回来,俩大拇指盖全掉了。是这么回事么?”

当地人有些不悦,怎么自己的消息,反让外地人先知道了呢?再仔细一想,可能有这么回事。心中不无遗憾,但不服气:“什么俩,十个指甲一个没剩,还冒血汁!”

于是就十个,但最后并没变成十一个或十二个,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嘛。

近来常有报上说哪哪哪儿发现了天然岩洞。老师看报,便把当地狐仙洞的事说给县文化馆的人,对方大奇,连忙要与老师同去探险,并搜集了有关狐仙洞的传说种种,很感兴趣地说:“回去可以发表。”发表了就是印成书,白纸黑字写上了,闹着玩的吗!

于是弄到矿灯,带了皮尺,进到洞里,矿灯神通大,不灭。拐三个弯,到尽头了!顶头洞壁光滑滑的如凿刻的一般,量。深不足五十米。老师遗憾文化馆人遗憾陪去的人遗憾。

那怎么说多长多深什么天洞地洞老虎洞?

是哩是哩可姓崔的是咋回事为什么有鼻子有眼的?

德胜爷虎着脸,看文化馆人讲说什么。

“不行不行,五十米的洞,太浅了,根本没有开发价值。”

德胜爷领众人绕过断崖,来到一个去处,用手一指:“那是什么?”

原是一个小山洞,有二米深浅,里面被泥沙狠狠淤死。

“这是真洞。原先讲的是它。那不五八年山啸,洞口挤死了么?”

大家仔细去想,恍惚地觉得这儿是有个洞,以前似乎很深;老年人一想,觉得有个姓崔的在满州国时是从这个真洞进去的,越想越清晰,似乎他开始由于洞口小,是往里爬的,然后再站起来,再认真一想,姓崔的当时白褂子蓝裤子还是五月间进去的对不对?年青人一想也觉得山果然啸过,果然有个洞口给挤合上了。

于是这个被埋没的洞被回忆起来予以追认,还其本来面目了:前清时候,有道士在洞内遇见美女,便与之结合。满州国时,姓崔的(德胜爷等一帮年长的人都认得他)背着粮食(玉米面煎饼)在洞内走了六天又进入老虎洞又走了六天从红新公社的山里走了出来。一九五八年一次山啸,洞口挤死了,当时老老少少都亲眼看见。

但没人再去找文化馆什么的说。自己的洞凭什么让外人来指手划脚的?

那洞是那洞,狐仙洞是狐仙洞。

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