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天,我对瓶子特敏感。
那时我独身,租了一间小平房临时住着,对门是一家山东盲流,男人似乎是包工头儿,我早上一开门,他家也差不多刚起床,两家共一个大门,“关上门便是一家”。同是天涯无房人,彼此相处得也就很不错。
也不知哪天,对门家又来了个亲戚,女的领一个男孩,据说是生育超指标,女的又怀孕了,到这边来躲风的。我顶烦的就是这路人,人家上级不让生自有其道理,你这么东藏西躲的简直是发贱!因此,对这母子俩没好感,眼皮也懒得为他们撩。
有一天,我坐在桌前写东西,门开了,那个小男孩走进来,四、五岁,虎头虎脑,慢声细语地问我:“叔叔你在写什么?”我笑笑:“写字。”“写什么字?我看看好不好?”
我又笑了。这孩子挺好玩呢。我说:“你不认得字。来,我给你糖果吃。”桌上有糖果,抓一小把。他立即抢过,揣进兜里,两眼仍盯着桌上,问:“那里面是什么?”我回答:“是药。”是一瓶“风湿关节丸”,如今吃药也讲究包装了,那小瓶精致得很。
“你把药押(倒)纸上,小壶(瓶)给我吧?”男孩又说。
我十分不耐烦,这小孩不招人稀罕,给把糖,“谢谢”也不会说,揣进兜里,贼也似地,这又得陇望蜀,想我的药瓶!我冷冷地说:“那怎么行?药没吃光,倒出来太埋汰!”
孩子自然看不出我的情绪,只道我很善良很耐心,继续纠缠:“那多咱吃完了,给我?”
我说:“好好好好好。”便推着他后脑勺儿送出屋,砰地关上门。
此后,每下班,他听到锁响,必要跑出来接我:“大爷(不知何时他纠正了称呼),吃完了?”我知道他惦记着那个药瓶儿,便说:“没呢。”然后进屋碰死门。我听见他在外使劲推两下门,见锁着,也就只好作罢。
他想进来验证一下那药瓶?我却不欢迎他。渐渐地我了解到,男孩的母亲不是躲什么生育,原来是跟丈夫离了婚,我有些同情小男孩,想把那药瓶给他吧,但他并没再问,我也就忘了。
几天以后,晚上下班回来,吃过饭,刷洗碗筷。忽然发现对面屋里静悄悄地,有些反常,细观察,只有他家小女孩在家。我问:“人呢?”
“上医院了。我舅母家的小孩病了好几天,要死了。”女孩凄惋地说。
啊?这怎么会!回屋,看见桌上的药瓶,我立即将剩下的药倒出,问明男孩住院的地方,飞也似地冲出门去。
孩子刚输完液,昏昏然睡着,那脸上有些青肿,很吓人。想不到才几天,会病成这样子!我把药瓶给男孩的母亲,说:“这孩子想要这瓶玩儿,我给他捎来。”
他妈说:“虎子,你大爷给你瓶瓶玩。”
孩子便睁开眼,脸立即有些泛红,伸手拿过瓶子,无语,看了两眼,便搂在胸前又睡去。
次日,男孩母亲大哭着回来,孩子于当夜抢救无效,死了。
孩子的姑母告诉我,药瓶忘在病房里了,在抢救室,孩子临死前似乎抓挠什么,大概是找那瓶吧,可那时已口不能言,没抓着,不久便咽了气。
回自己屋里,蒙上头,偷偷哭了一通,那上午,我旷工了。
此后,每遇见瓶子我便捡了或要来,即使出差也不例外,家里攒了几百个。朋友诧异,干什么这要?干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看到圆乎乎的一张小脸,眉毛浓浓地,眼睛又黑又亮,他总问:“药吃完了吗?”目光里充满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