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青老汉瘫在炕上15年,15年他炕上屙炕上尿,全仗儿子伺候。瘫归瘫,老汉脑子不混,每天睁开眼两件事:第一听广播,第二是按月交党费。他对世福说:“福儿呵,你待我好点儿孬点儿都中,只是别跟党耍心眼儿,那你就不是我的儿。”世福是大孝子,人却木讷,只会说:“哪能呢。”
老支书来看过他两回,宪青跟他革命了多少年,是优秀党员呢。坐下,说说土改那咱,闹高级社那咱,学大寨那咱。说到这些,老宪青便容光焕发,似就要起身下炕走几步。问支书:“组织上还要我,这个样子?”支书知道他指的什么,就说:“你这是病,不算脱党,人病了心还在组织呢。对吧世福?”世福不懂组织不组织,只会赶紧点头。
以后支书不再来,换了一茬又一茬支书,更不来。宪青心焦,惴惴地问:“党费交了?”世福赶紧答:“交了交了。”“他们没说我不过组织生活啥的?”“哪能呢,他们说您心在组织呢。”
宪青老汉便挤出些黄乎乎的老泪,泡那油渍渍的枕头。
老宪青死在黄昏时。等到发现,人已硬了,睁着眼。他自己睡一个屋,话也没留下半句。窗上没玻璃,糊得黑古隆冬。村上人闻声赶来,又停电,搭好灵床时村支书来了,按乡俗他得来帮忙。
点上蜡,一掀被子,惊呆满屋子人:老汉身上盖着一面皱巴巴的党旗,镰刀斧头绣得歪歪斜斜,大概是他自己缝的。他打哪儿弄来的布?又怎么知道要死,更何况他怎么能站起来把这东西找出来自个儿盖上?
世福脸煞白:“我可没。我知道,这些年一直瞒着他。人老了,告诉他无益,谁想他认了真。”老汉枕下压一张白纸,他自己趴趴拉拉写的字:“相(箱)子里东西给组之(织)。”
炕梢一只木箱,宪青伸手能够着的。打开,见里面有多半箱罐头、点心。这都是世福买了孝敬他的……
老宪青一落炕,都知道他再起不来,挂个空党员无用,便除了名,怕他想不开,世福每次交党费都是哄他的。
新支书叹口气,扯了扯那旗,替死者掖好:“他喜欢,让他带去吧。”轻轻一抹,老宪青大睁着的两眼竟然奇迹般地合上了!
屋里鸦雀无声。猛地,又一家伙哭炸了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