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人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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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和□跌倒嘉庆吃饱――这位清代大贪,还是一位“大墙文学”作家呢!

公元1799年(嘉庆四年),八十九岁的太上皇乾隆,去冬不豫以后,病情每况愈下,转过年来,初一加剧,初二不起,初三驾崩,乾隆盛世至此告一段落。

中国皇帝通常都很短命,弘历是为数不多的长寿者,然而,不论臣民们将万寿无疆这个口号,喊得如何震天动地,最终还是老天爷说了算,让你五更死,不得到天明,他眼睛合上了。

送终的人当中,有两个人表情比较怪异,一个吓得要死,极恐惧,但要做出极镇静样子的,是和?;一个乐得要死,极快活,但要做出极悲苦样子的,是嘉庆。其他跪在大行皇帝灵前作泣血稽颡状,作痛不欲生状的皇亲国戚,文官武将,对这一君一臣的表演,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都估计会要有一场好戏可看。但没有料到戏文马上开始,连上场锣鼓都没敲,大幕就拉开了。

嘉庆不是很有为的帝王,但对付和?,其行动之迅雷不及掩耳,其手段之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倒是表现得极其刚毅决断,似乎颇有一点英主之气,可惜他一辈子好像也就英明伟大这一次。“初三日,纯皇帝宾天,初四日,上于苫次谕统兵诸臣,初五日,御史广兴疏劾和?不法,初八日,奉旨革和?职,拿交刑部监禁”(无名氏《殛?志略》)。要不是考虑到皇妹是和?的儿媳,要不是考虑大年节下开刀问斩不吉利,和?早就人头落地了。

这也好,让这位中国历史上不数第一,也数第二的巨贪,看着自己积二十年的搜括,堆砌成的一座价值八万万两银子的冰山,刹那间化为乌有。关在大牢里的和?,看到这样一个下场,能不感慨万千吗?抚今追昔,于是,一首诗涌上心头:“夜色明如许,嗟余困未伸,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缧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生,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诗,写得不怎么样,但却是正经八百的“大墙文学”。

“大墙文学”分两类,一类是关在大墙里写的,另一类是走出大墙后写的。前者我相信真情实感要多一些,后者,难免有得便宜卖乖的成分。因为不论哪个朝代,只要进到局子里,“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这个戒条,是千古以来蹲班房者的第一守则。至于出来大墙以后,笔走龙蛇,天马行空,那精神状态就大不一样了。所以,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尚可一读,但他走出古拉格,跑到美利坚之后的作品,便少有精彩,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从“诗言志”的角度看,和?的诗,百年一梦,廿载劳神,还真是言之有物,不能不说是深刻的谛悟,比之后来那些或刻意渲染,或无病呻吟,或意在泄愤,或涂脂抹粉的“大墙文学”,要有看头得多。但从艺术角度上仔细推敲,此诗也不免“大墙文学”共有的那种意蕴浅白、直奔主题的通病,感情是有的,诗情就不足了。前人也说此诗:“诗殊不佳,足觇其概。”

但“廿载枉劳神”的这个“枉”字,倒是古今中外贪污犯最后必然会产生的顿悟。何谓“枉”,就是头掉了,命没了,纵使贪下金山银山,又有个屁用?最滑稽的当数唐代巨贪元载,代宗李豫抄他的家,竟查出调味品胡椒八百石,总量约合六十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谁也弄不懂他收藏这吃不完、用不尽、卖不出、无它用的香料干什么?最后死时,他连一粒胡椒也带不到阴间去。宋代巨贪蔡京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大贪官,失败后抄家,发现其家有三大间屋子,从地下一直堆到房梁,装满了他爱吃的黄雀酢,即使他转世投胎二百次也食用不尽。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他的结局,在充军发配途中,老百姓对他恨之入骨,硬是不卖给他食物,给多少钱也不卖,活活饿死了。同样,和?曾经拥有八万万两银子,在写这首绝命诗的时候,口袋里空空如也,连一个钢□也没有。

能不长叹一声“枉”也者乎?

尤其让他感到十分的亏和十分的冤,这些钱全进了绝不是他的对手,那个窝囊废嘉庆的腰包,让他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所以,公元1799年,和?倒台后,京城流行的一句民谚,便是“和?跌倒,嘉庆吃饱”。八亿两银子,相当于朝廷十年的总收入,这位皇帝,没法不在他父王的灵前偷着乐。

话说回来,巨贪和?虽万死难赎其罪,但若无其主子乾隆的百般宠信,纵容包庇,他有可能贪污下如此天文数字的赃款?现在已无法弄清楚和?感到“辜负九重仁”的乾隆,为什么任其贪赃枉法的真正内情了。

因为,中国的历史学家有“为尊者讳”而隐恶扬善的传统,个人写的回忆录,通常也是尽说好的,不说孬的。有的人,甚至将屁股上没擦干净的遗矢,也美化成头顶上的光环,历史遂成为扑朔迷离、雌雄莫辨的谜。不过,若按《史记》和《汉书》的《佞幸列传》类推,凡能成为帝王的弄臣者,多半具有同性恋的关系,而和?,偏偏是一位“仪度俊雅”的美男子。因为,从乾隆对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来看,他不像万岁爷,更像一位老情人。我始终在想,弘历如此厚爱和?,是不是有可能存在着性畸变的因素,也是说不定的。

据《庸庵笔记》,谈到和?的发迹史,“乾隆中叶,和?以满洲官学生在銮仪卫当差,选舁御轿,一日,大驾将出,仓皇求黄盖,不得,高宗曰,是谁之过欤,各员瞠目相向,不知所措,和?应声曰,典守者不得辞其职。高宗见其仪度俊雅,声音洪亮,乃曰,若辈中安得此解人,问其出身,则官学生也。”

“俊雅”、“解人”二语,耐人寻味。

有的野史演义,说和?乃轿夫出身,是有点臭他。但乾隆三十四年(1769),和?三十岁前,在相当于仪仗队的銮仪卫为三等侍卫,是一个极普通的、扛扛旗子或者打打黄伞的仪仗队员,大概是不会错的。然而,命运这东西也难以预料,一是他的优雅风度,二是他的识解理趣,被高宗一眼看中,这是乾隆四十年(1775)的事情。于是,时来运转,升任御前侍卫和副都统,将他调到身边来了。

君臣之间的距离缩短,这是最最关键的一点,读者幸勿轻轻看过。

果然,不到一年间,比单口相声《连升三级》还邪乎,升为户部侍郎兼军机大臣,兼内务府大臣,兼步军统领。也就是说,一身兼任财政部、内务部、首都警备区和陆军司令等要职。前清的军机大臣,实际上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乾隆将如此机要重职授予他,可见对这位弄臣爱之弥切。好像还怕其仅拥有炙人权势,不足以表示对他的爱,格外赏他一个崇文门税务监督的肥缺。旧时北京有东富西贵之说,别看这是级别极低的衙门,但却是一个肥得流油、日进斗金的美差。

乾隆四十五年(1780)以后,益发飞黄腾达,由户部侍郎升为尚书,副部级升为正部级,副都统改为都统,内务府大臣上加衔领侍卫内大臣,军机大臣上加衔议政大臣、御前大臣,兼理藩院尚书。尤其贻笑大方的,将一个基本上没有学问,未经科举,也没读过多少经史子集的,只是一个官学生(大约相当于高中文化程度)的和?,兼四库全书馆正总裁,别看纪大烟袋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只能给他当副手。

这就是我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的古代版。乾隆帝真是爱他呀,把最钟爱的小女儿和孝公主,许配给和?的儿子丰绅殷德,君臣两人成为儿女亲家,试想,天底下,除了乾隆以外,还有谁能超过他?嘉庆,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

乾隆四十六年(1781),和?再兼兵部尚书头衔,外加管理户部三库,老爷子等于把国库的大门钥匙,也交给这位情人,任其自取。乾隆四十八年(1783),和?交出兵部尚书衔,任户部、吏部两尚书,受封为一等男爵。乾隆五十一年(1786),由协办大学士升为文华殿大学士,为户部的管部大臣,有权管理户部所有长官。五十三年(1788)晋升为三等伯爵。五十六年(1791)兼翰林院掌院学士,步步高升,令人目不暇接。嘉庆二年(1797),乾隆帝身为太上皇,仍不忘自己的情侣,改任和?为刑部管部大臣,兼户部管部大臣,嘉庆三年(1798)晋升为公爵。

乾隆将一个仪仗队员,抬举到掌管军国大事的重位,尤其当了太上皇以后,全权委托和?便宜行事,使他气焰嚣张到极点,别说满朝文武,大小官员,对他畏之如虎,就是皇子皇孙,亲王贝勒,对他也是要礼敬三分,甚至已正式称帝的嘉庆,有什么事要面奏乾隆,也得拜托和?,请他通融。

唐之元载,宋之蔡京,明之严嵩,都是历史上有名的贪官,但得到帝王如此高抬厚爱者,和?是独一份。中国帝王的男宠之风,在《二十四史》中,惟有《史记》、《汉书》不怎么避讳,直书“共卧起”这种同性恋行为,嗣后的史家,便闪烁其辞了。但从和?所受的宠遇看,龙阳之兴,断袖之癖,帝王的弄臣现象,一直到清末,仍是中国宫廷中最阴暗的一角。

所以,和?不仅是巨贪,恐怕更是中国污秽文化中的那最肮脏的毒瘤。

?琰登基四年,说来可怜,是个有名无实的儿皇帝,一切都得视老子的脸色行事,还要与大权在握的和?虚与委蛇。所以,盼着太上皇撒手西去,做大清国真正的一国之主,是?琰四年来的梦。好,这一天终于来到,老爷子终于不再指手画脚,停放在殡殿里了。

和?的神气,马上就是昨夜星辰昨夜风了,傻子也能看得出来,嘉庆在“御榻前捧足大恸,擗踊呼号,仆地良久”,那三流演员的蹩脚演技,完全是在装蒜。但从他掠过和?时的眼神,谁都明白,这位权相的脑袋能在脖子上维持多久,是大有疑问的了。

谁教他拥有那么重令人嫉恨的权,那么多令人眼红的钱呢?从1755到1799年,和?倚势弄权,疯狂聚敛,二十多年,搜括下八亿两银子的天大家业,创下中国贪污史上吉尼斯纪录。

从清人笔记中,查出来的三种说法,基本上是相同的:

一,《清稗类抄?讥讽》:“和?在乾隆朝,柄政凡二十年,高宗崩,仁宗赐令自尽,籍没家产,至八百兆有奇,时人为之语曰‘和?跌倒,嘉庆吃饱。’”“八百兆”,即800,000,000两银子,清代的一两银子,约相当于人民币50―60元,其查抄财产总值应该有40至50亿人民币的样子。

二,《庸庵笔记?钞查和?清单》:“十七日,又奉上谕,前令十一王爷盛柱庆桂等,查钞和?家产,呈奉清单,朕已阅看,共计一百零九号,内有八十三号,尚未估价,已估者二十六号,合算共计银二万二千三百八十九万五千一百六十两。”这个数字为223,895,160两,仅仅是已估价者;而尚未估价者,三倍有余,其总数也应接近上述引文所估。

三,《?杌近志?和?之家财》,则说得更为清晰:“其家财先后抄出凡百有九号,就中估价者二十六号,已值二百二十三兆两有奇。未估者尚八十三号,论者谓以比例算之,又当八百兆两有奇。甲午、庚子两次偿金总额,仅和?一人之家产,足以当之。政府岁入七千万,而和?以二十年之宰相,其所蓄当一国二十年岁入之半额而强。虽以法国路易第十四,其私产亦不过二千余万,四十倍之,犹不足当一大清国之宰相云。”

满清末季,屡败于列强,所签不平等条约都以割地赔款了事。其中《马关条约》,赔款为二亿两,《辛丑条约》,也就是庚子赔款,为四亿五千万两,两者相加,为六亿五千万两,“仅和?一人之家产,足以当之”,清末民初的人士,持有这样的看法,当然也是有根有据的。

贪污,对政权来说,犹如人之流血不止的创口,要是不止住汩汩流血,这个人最后必失血而亡。同时,贪污,对统治者来说,犹如人之患恶性传染病,要是得不到控制,疫情扩展,许多人都因染此贪症而亡。清代自乾隆后,便走下坡路,出现这样总额为八亿两银的巨贪,以及随后嘉道咸同更大面积的贪污腐败,不能不说是满清灭亡的重要原因。

据《清史稿》,以乾隆五十六年计,岁入银43,590,000两,岁出银31,770,000两。以嘉庆十七年计,岁入银40,130,000两,岁出银35,000,000两。那么,和?个人的家产,相当于大清国每年GDP数的二十倍以上,?琰要不眼红才怪。

所以,初三那个夜晚,老爷子停尸在寝宫,嘉庆来了个绝的,一是为了切断和?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二是为了给这对同性恋伴侣最后一次厮守机会,他当众宣布,着委和相替朕为大行皇帝守灵。

和?敢抗旨说一声不?

和?敢借口我要回家穿件厚一点的衣服?

和?只敢在心里骂,你这个小王八蛋羔子,老子早该让老头子将你废立!

嘉庆看着他,知道他所思所想,更知道他后悔不迭,下手已晚,因此,也在心里回答他,阁下,除非你有办法让老头子还阳,否则,你死定了!

在中国,做皇帝者,一国之主,贵为天子,未必不是小人,说不定,是最大的小人,而小人,又有几个不睚眦必报呢!嘉庆资质平平,才分很低,从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到他,恰巧也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衰仔了。但是,老子断气以后,能够当机立断,果敢行事,令人对他刮目相看。第一举措,就是褫夺和?的军机大臣、九门提督等职,第二举措,是“不得任自出入”,切断与其党羽联系,令这位弄臣在殡殿昼夜守灵,按时下的说法,也就是“双规”了。

大清王朝,仿佛成为一种传统,每次易帝,都有一场对前朝重臣的残酷清洗。如顺治清算多尔衮,如康熙擒捉鳌拜,如雍正禁锢隆科多,赐死年羹尧,如乾隆除掉讷亲,以及嘉庆赐令和?自尽……应该说,都是一出出精彩好戏。密谋策划于幕后,酝酿串联于地下,枭首祭刀于不防,斩草除根于无穷,风云变色于顷刻,刀光剑影于宫廷,这些权力角逐中血肉横飞、人头落地的大辫子皇帝,想不到三百年后,成了荧屏的香饽饽,编导演的摇钱树,为中国这班弱智的艺术家,提供了一个最佳的艺术上安乐死的机会。

封建王朝接班人的更迭,即使父死子继的正常承袭,也是一次宫廷地震。坐上龙椅的新主子,往往先做两件事,一是消灭竞争对手,二是清洗前朝重臣。嘉庆不能饶了和?,就因为他同时拥有上述双重身份,不干掉他,这龙椅未必坐得稳。更重要的,他接手的是一个老爷子六下江南花空了国库的赤字政府,而和?,腰包却鼓得要命。现在,老爷子死了,我不朝他要钱,跟谁要?

可要他钱之前,先得要他命。

嘉庆想吃掉和?,要他这份天大的财富,蓄谋已久,非止一日,从铲除和?的全过程看,那滴水不漏、周密细致、按部就班、斗榫合卯的精确,显然,有一位幕后高参,早就为他制订下一份日程表。我一直在史册中寻找这位级别至少是九段的权术高手,曾经是嘉庆为太子时的老师,后来,受和?迫害谪降外省的老夫子朱?,我觉得大有可能。这位吏部尚书,署安徽巡抚,应该是清算和?这出好戏中,深居幕后,决不出头露面,然而老谋深算的高级参谋。

?琰让和?在殡殿“双规”,这是当年崇祯在其兄死后接位,收拾魏忠贤时,派魏为山陵使,发往昌平修陵的老戏重演,这一手,绝非凡庸的嘉庆想得出来,肯定是他当年的侍讲学士朱?指点,但历史记录,包括最详尽的起居注,都隐除不述。只有“自是大事有所咨询,(朱?)皆造膝自陈,不草一疏,不沽直,不市恩,不关白军机大臣”这些词语,略可了解有关朱?的蛛丝马迹,但仅仅这些词句,大致可以猜想出来,这位嘉庆的老师在这次清洗运动中的作用了。

嘉庆接乾隆,与其祖父雍正接康熙,情景大致相似。这两位都是高龄统治者,康熙在位六十年,乾隆在位六十四年,长期执政,力衰心竭,生理的老,是宇宙新陈代谢之必然,所以,年长的统治者,治国的经验可能非常宝贵和丰富,但身体力行起来,就缺乏年轻领袖的朝气和干劲。加之心理的老,也使得这些高龄帝王缺乏应变机能而落伍,趋向求稳保守而滞后,往往不能适应时代的变化发展,而走向自己的反面,所以,弘历晚年与玄烨晚年,都将一团糟的政局交给接班者。

老爷爷最适宜扮演的角色,是给孩子们带来礼物的圣诞老人。七老八十,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勤民听政,对自己说来是痛苦,对别人说来就更痛苦,对整个国家而言,绝对是祸不是福。这二位,史册的记载,都有“晚年倦勤骄荒,蔽于权幸”,“性喜夸饰,适滋流弊”等词句,可见这都是老皇帝易犯的通病。这两朝最后所形成的政纪松弛,官员腐败,财政拮据,国库空虚的结果,也差不太多。

但是,雍正是干才,能够扭转康熙造成的颓势,而嘉庆是庸才,无力改变乾隆的衰势。弘历死后第45年,爆发了鸦片战争,从此,大清王朝便一败涂地,这就是老人统治的必然结果。

朱?导演的嘉庆干掉和?,与崇祯干掉魏忠贤,是同一出戏的明朝版和清朝版,但朱由检可是单打独干,没有一个人帮他的忙。最初,朱由校驾崩,遗命他登基接位,处境比嘉庆险恶得多,魏忠贤只要看他不顺眼,随时可以置他以死命。进宫后的崇祯,连宫里的饭都不敢吃一口,生怕下鸩,将其毒死,好几天只吃揣在怀里的,系他嫂子熹宗皇后为他烙的饼。而?琰,实际上是有一个反和?的地下集团,为其出谋划策,说不定去年冬天,乾隆一病不起之后,嘉庆就将首席参谋朱?密召回京。

这一切,和?蒙在鼓里,了无所知,这就是作恶者“得道多助,失道少助”的效应了。第一,他之不得人心,已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第二,他之贪得无厌,也到了鬼神俱惊的程度。据近年来抓获的贪污犯来看,无论大小,只要钻进钱窟窿里,就完蛋了,钱是他的命,钱比他的亲爹亲妈还亲。和?也是如此,握权二十多年,疯狂攫取,不顾一切,为非作歹,利令智昏。乾隆干什么,他也许能知道,嘉庆干什么,他未必全知道,而这位被他进了谗言外放的朱?,就更不可能知道何去何从,即使别人微闻风声,也不会去向他报告。此人不但不去安徽当巡抚,还在京城住下,为了进宫方便,在靠紫禁城较近的东华门,置了一套小院,有事没事,一顶小轿抬进宫来“造膝自陈”。看来,大家不但把和?瞒得死死的,对他的铁杆亲信,也封锁得严严的。

于是,“初八日,奉旨革和?职,拿交刑部监禁”以后,“十八日,公拟和?罪状,请依直隶总督胡季堂条奏,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着从宽,赐令自尽”(据无名氏《磔?纪略》)。从和?的兴亡史,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正是因为他一有权,二有保护伞,三有贪得无厌的欲望,四有愈陷愈深的侥幸投机心理,五有最容易滋生贪污腐败的王朝体制,才成为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贪污犯。

现在来看,“和?跌倒,嘉庆吃饱”,换个说法,“嘉庆为了吃饱,和?必须跌倒”,也未尝不可。和?固然该杀,但嘉庆也不是好东西。虽然,和?殚精竭虑地提防嘉庆,但从未想到趁乾隆活着,将?琰废立。按说,结党营私,羽毛丰满,盘根错节,上下呼应的他,要想政变夺权,难保不能成功。可是,年届花甲,双足萎顿的和?,再也没有力气和勇气,去冒什么险了。尤其,日积月累,那八亿两银子堆成的金山,对这个“少贫,无籍,为文生员”出身穷苦旗民的和?来说,早已异化为财富的奴隶,别想再有什么作为。

看起来,《清史稿》说他“少贫无籍”这四个字,有深意焉。中国历史上的四大贪官,唐之元载,宋之蔡京,明之严嵩,清之和?,以及21世纪前后或毙或关的级别很高的贪官,都与早先贫穷的身世,寒苦的家庭,小农经济意识的精神世界,缺乏起码的文化教养,有着某种因果关系。他们在聚敛的兴趣,贪污的癖好,搜括的目标,以及从贪黩中获得满足感方面,在为非作歹的过程中,胃口之贪婪无耻,手段之穷凶极恶,行为之卑鄙下流,淫乱之动物本能,道德之沦丧殆尽方面,无论过去的贪官,无论现在的贪官,无论巨贪、惯贪,无论大贪、小贪,都是在精神上的小农意识,和基因中的穷人心理支配和影响下,毫无例外地都是一丘之貉。

时下那些出身虽好,但并未改变小农世界观的各级干部,别看读了大学,满嘴洋文,别看穿着西装,一身名牌,别看法式大餐吃得比法国人还地道,别看跳华尔兹gentleman到了极点,灵魂中,压根儿还是一个要跟吴妈困觉,要摸小尼姑的脸,要白衣白盔地去抢去劫去偷去摸的那个阿Q式的农民。

所以,位居相国,总揽朝政的和?,也不能例外,作为侍卫内大臣,充四库全书馆正总裁,尽管相当程度的假冒伪劣,哪怕装蒜,也应做出领袖儒林,一代学宗的样子。但是,一个穷人,即使发了财,发了很大的财以后,那小农心理可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改变的。这个有了八亿两银子的相爷和?,与以前没有多少饷银的仪仗队员和?,与以前生计维艰家境贫寒的旗人子弟和?,那一份铭刻在心底里的寒酸,是永远也不能磨灭的。据《?杌近志》:“和相赋性吝啬,出入金银,无不持筹握算,亲为称兑。宅中支费,亦由下官承办,不发私财,其家姬妾虽多,皆无赏给,日飧薄粥而已。”

他早年是御轿打旗的,后来他发达到也可以坐御轿,由别人为他打旗的地步,但他的灵魂中,还是那个打旗的,一口一声“喳”的侍卫形象,外变而内不变,形变而实不变,这是中国所有“少贫无籍”的贪官污吏,最可悲的心理状态。在八亿两银的金山前面,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极委琐的被财富侏儒化了的农民而已。

和?,作为小农,鼠目寸光,作为穷人,惜财如命,作为奸佞,以为只消将主子侍候得舒舒服服就行,而遑顾其它,作为同性恋者,只图眼前的欢乐,根本想不到情人会有被上帝召走的那一天。于是,他不怎么把嘉庆放在眼里,更不把满朝文武放在眼里。他知道有反对派,知道有不甚买他账的大臣,也知道表面恭顺的嘉庆,未必真心服气于他,但他认为有老爷子罩着,便浑不在乎。可他忘掉了,更多的,是那些保持着沉默的大多数老百姓,这些不发出声音的人,才是他无法逾越的喜马拉雅。

一旦你倒台,便是过街耗子,便是千秋万代的臭名。

据《鸥波渔话》,处死这位巨贪以后,“又于和?衣带间,得一绝句云:‘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日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无论是“廿载枉劳神”,还是“五十年来幻梦真”,对这位“大墙文学”的作者而言,一切的悔恨都未免太晚太晚。如果,他知道,还有三天,被赐自尽,也许连这点诗意也化为乌有了。

有些中国文人,错了也不认错,不但不认错,还赖账,还推诿,还狡辩,还倒打一耙。所以,吴梅村在中国文学史上,如果不是惟一,也是极其少见的,具有忏悔意识的文人,值得我们后人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