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日
从今年起到一九六九年,这十年内,除继续写短篇小说外,计划写十部连续性的长篇小说,总名叫做《乡村风云录》:
第一部《自由人》(写农民破产,一九四五年前后),
第二部《铁杈》(写农民自发的反叛、流亡,一九四六年前后),
第三部《愤怒的枪弹》(写革命武装斗争,一九四七年),
第四部《主人》(写土改,一九五年),
第五部《粮车》(写统购,一九五三年),
第六部《穷汉们》(写合作化,一九五四年),
第七部《最后一次寒潮》(写一九五七年春天的风波,一九五七年),
第八部《万村灯火》(写大跃进与公社化,一九五八年),
第九部《炼》(大办钢铁,一九五八年),
第十部《路上》(写公社第一年,一九五九年),
这十部书,从解放前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每部十五万至二十万字,在广泛的基础上,概括这十几年,或者说是近代中国农村的重大变化。
要完成这个巨大变化,需要一个既不远离农村而又相当安静的环境,实行深居简出,埋头工作。需要非常单纯而诗化的心境进行。这个环境,还得想些法子找一找。真难啊……
九月二十八日渭南
上月下旬,某日,张书记召见,同去者共四人,除我而外,有柳青、胡采、鹏程诸同志。召见的地点在丈八沟,召见时在座者有赵守一同志。
张书记希望我们四人,参加公社调查工作。八中全会后,毛主席计划编一部书,内容是人民公社,主席并将写万言长序,用以粉碎国内外攻击人民公社的言论。
我参加省委农村工作部的一组,赴渭南城关公社,在双王管区作重点调查。
我们八月三十日出发,本月二十三日回来,带回初稿。写作过程是:先开座谈会,然后于九月三日至双王,六日回县,座谈。
我提出文章的主题、题目和调查重点,大家补充修正后,又下去,专题调查。十五日回县,讨论写法,我提出提纲,由大家修正补充,成为细纲,交农工部三个同志和公社杨文焕书记等集体编写初稿。然后由我依初稿,重写一次,名为《争丰产的心潮逐浪高》,仍为初稿,送有关方面初审。打印稿已送出五天,尚未见动静,不知为何?
经过这次调查和写作过程中,对一些问题的反复思考,我对公社的历史必然性,建社时机的合宜性和公社的优越性有了充分的理解。
土地私有观念极其淡薄,单纯挣工分的现象极少。争丰产红旗,争创造争奇迹成为风气,是公社化以后,社员思想普遍、显著的特点。
渭南县城关公社,目前自动务育高额丰产田的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就有一百多人。其中七十四岁以上的老人,就有好几个。至于青年妇女那就更多了。
十二月八日北京
全国文化工作会议。
这是一次中宣部召开的,有各地党、政领导同志跟部分党员作家参加的党内会议。会议的目的是反右倾,鼓干劲。继续文化大跃进的会议,有三四百人参加,会议是秘密的。
这次会议一是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为依据,总结文艺工作的成就;一是反对文艺上的修正主义思想。会议的方针是:肯定成绩,加强团结,明确方针,提高思想,鼓起干劲,继续前进。
先读文件,读列宁的《论战争与和平》。
抽象的和平宣传,确实会在群众心理上造成极其坏的影响:消极地盼望帝国主义者不要发动战争;对避免战争抱着一种消极的宿命的幻想。这种心理正是帝国主义者最希望,最可以利用,以恫吓群众,实行武装镇压,保持旧世界。
十二月九日
昨天下午,江部长传达了预备会议上周扬的讲话。会后开始读文件。
前天上午到京,住新桥饭店,当晚与闻捷在老杜的住房闲谈到十二时。回来后,遇贤敏、宗池又同在老关和石鲁的住房,谈到凌晨二时半。昨天上午李琦来,闲谈了一上午。
谈论的中心是如何过好社会主义这一关,看来,并不那么容易过。老资格、老党员、高级负责干部的牌子,并不能保证一个人永远不发生问题。社会主义革命是如此深刻,要想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就得在思想上政治上行动上重新表明自己的共产主义态度。过去的资历在革命转变关头,是没什么用处的。实际上,这是一种十分慎重的、正确的、合乎规律的不断清党过程。如果,把党比作一个人体,那么衰退了的细胞正在死去或在更新,新的细胞在生长。
要警惕,要警惕自己,时刻检点自己的思想、情绪、人生观、世界观,是否留着资产阶级的垃圾,或又沾染上了资产阶级的灰尘。
十二月二十九日
北京,新侨饭店,全国文化工作会议期间。
前天(星期天),在中南海怀仁堂,听了陈毅外长关于国内外形势问题的报告。这个报告是很重要的。目前国际上总的形势,仍是东风压倒西风,仍是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我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愈来愈高,威望也越来越高。但是这一年来,特别是后半年,国际帝国主义、修正主义者和一些国家的资产阶级当权派,发动了一个反共反华的大合唱;而在我们的朋友之中,也有人说了几句有利于敌人、不利于我们的、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原则的话。明年,一九六年春天,这个大合唱,也可能又会有一次高潮。这一方面证明我国发展建设之快,实力增长之快;另一方面又证明我们党是高举列宁主义红旗,反对国际帝国主义和修正主义的最坚决的布尔什维克党。
帝国主义者,修正主义者和国际上一切资产阶级反动派,恨死了我们。
中央最近在杭州开会,专门讨论了国际问题,陈毅同志的报告,即是传达中央的分析的。
毛主席要我们硬着头皮顶住,这一股黑风是暂时的,不久就会过去的,而跟帝国主义者的斗争,又是长期的。
自从一九四九年,我们党领导中国人民取得革命胜利之后,十年来,中国革命的火,愈烧愈烈,愈烧愈红,愈来愈光亮。革命的发展,不但在国内愈来愈深刻,而且,在国际上的影响也愈来愈深刻。
我们虽然想埋头建设,但这是不可能的,别人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们,无论是朋友,或是敌人,都紧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国共产党,我们一千二百万党员同志们的行动,震动着全世界,震动的波纹,波及到全世界每个角落!
我们应该感到自豪,我们应该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我们应该更加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战斗下去,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作家们的工作,即便是写一篇短篇小说,也必须把自己的工作,把作品的内容,即把我国人民的斗争和世界无产阶级的斗争联系起来。从毛主席思想的高度,从国际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高度,来看我国人民的斗争生活,看反映在文学作品里的生活斗争的意义。
当然,绝不能是民族主义情绪,而是国际主义的思想、感情、情绪。这情绪,也许不曾在人们的口里讲出来……
昨天(星期一),休息了一天。到动物园去玩,下午四时回来,顺便在王府井买了一部《武松》(评书)、一部《英国文学史纲》和一部《白族民间故事集》。
今天,开小组会。讨论陈毅同志的报告。
中午休息时,侯金镜同志来访。过去,相知不相识。前几天,《文艺报》编辑部,从《人民文学》编辑部,拿来了《夏夜》的初稿,大家看罢之后,交给侯金镜看了,他看后立即很热情地给我写了一封信,托闻捷交我,我当即在会场上与他结识了。他信上说,《文艺报》的几位责任编辑,对这个短篇评价很高。他也喜欢,但他同时指出了他认为是不足之处,并特别提出了民族化与群众问题。这个问题,除鹏程提过之外,他是第二人。然而不管怎么说,应该在今后的创作中,加以特别注意。
我今后要特别注意的有两点:
第一,风格的清新,还要加上内容的深刻性,所谓深刻性,简单说来,就是要注意反映生活中,阶级斗争、思想斗争的复杂性,艰巨性和尖锐性。也就是说,既要保持风格的清新,又要加强内容的深沉;既要保持高度的革命乐观主义,又要显示出生活斗争的严峻的性质来。
第二,进一步探求作品的民族化和群众化。实际上就是群众化,而且是农民群众化。为农民所接受,为农民所欣赏。当然,这决不是要去模仿口头文学或模仿旧小说。而是,文风既要新,又要群众化,既朴素,又优美,调子既要高昂又要俊逸。只有这样,才能够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民族的,而又是时代的。
《中国青年报》,想从一九六年起,使报纸更通俗,他们从《人民文学》拿去了《夏夜》的清样,在报纸上先《人民文学》而发表。据说是《人民文学》同意了的、主动支持的。不知为什么,《人民文学》不事先告诉我一声。
青年出版社,要把《严重的时刻》选入一个反映人民公社的小说集子里;但《新观察》已经抢了先。今天中午,他们来电话,要选《夏夜》一文,我同意了。
此外,他们十二月号,又印了一次《风雪之夜》,明年元月份,想以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本子,来印精装,要我早修改出来,但在会议期间,无时间,只好让他们等一等。
他们还要印有插图的本子。已约请了石鲁同志来画。
十二月三十一日星期四
上午,下午,均举行小组会,讨论陆定一同志的报告,晚上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文化界联欢晚会。讨论的重点,主要是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阶级斗争问题。
一九五九年,干了些什么呢?
中篇小说,没有写完,只写了三分之一多些,而且可能要将它废掉。
八月下旬,省委张书记授意,参加了人民公社调查。一直到十月中旬,还没完全结束,只是暂告一段落。
写了两篇短篇小说:《严重的时刻》《夏夜》,都是描写公社生活,描写农村新人,以反映人民公社的无比优越性的。原计划还要写几篇,但是没来得及写出来。
十一月批判王××的错误思想。
十二月在北京开全国文化工作会议。
今年是继去年大跃进而更大跃进的一年。今年是社会主义思想政治革命深入的一年,这是一场尖锐而深刻的斗争,这场斗争关系到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和共产主义过渡的命运。这场斗争对我们党的思想革命和思想建设,有最重要的意义。
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九年,是值得纪念的两年。
石鲁在小组发言中,讲到创造理想人物问题时说:“毛主席曾说过:贾宝玉并不是一辈子就离不开吃女孩子唇上的胭脂;而武松并不是一辈子就不接近女人。”
这话讲得很有意思,这实际上讲的是典型概括和性格化的艺术思想方法问题。
前几天,我曾跟柳青同志谈过,我觉得我们在创造典型人物,在人物塑造方面,似乎“火候”不够,差着最后一把火,犹如蒸馍头,常常是业已蒸熟但还“欠火”。
在这方面,民间文学和古典文学的技巧,有值得学习之处。比如,诸葛亮的智慧和他的“锦囊妙计”,关云长的忠勇义和他的出五关斩六将、温酒斩华雄、刮骨疗疾、套子里的人晴天穿雨衣带雨具,民间故事中吝啬人临终举两个指头说明不该灯燃双芯等等,都夸张到极度中之极度,夸张到不可信而又非信不可的那一点上。从而,使他的典型性格完成了最后一笔。
在塑造我们当代无产阶级革命英雄的理想典型工作中,还差着这一笔。实际上,我们当代革命现实中的英雄人物其行为,远比诸葛孔明、关羽之流多到不知多少倍,但我们的艺术方法都常常缺乏这种高度的艺术概括和典型化的技巧。这是由于我们在思想上革命理想主义还不充沛还不高,在艺术方法上,还受着自然主义的影响。
要攀登高峰,这一点不得不注意。但首先是作家自己的共产主义理想高低和深入群众的深度,起决定作用。
江云同志,在小组最后发言时说,陆部长报告第一部分,主要讲阶级斗争,文艺工作干部,虽然一般说来,还没否认阶级斗争,但用阶级观点分析问题不够。或多或少有些右倾情绪,这是符合客观实际的。表现在,对群众思想动态注意不够,一是对文艺干部的思想动态注意不够,一是对群众,如一个戏,有很多反映,这种反映是有阶级性的,要看哪个阶级说好,要看哪个阶级说坏。
不断革命论思想。写农村同志要注意,如按劳分配问题,有些人把这个原则当做不可动摇、不可改变的原则,这是要有一场斗争的。实质上这就是共产主义思想与非共产主义思想的斗争(队所有制,将向社所有制发展。现在,这一斗争正在进行。其中,包括着两条道路的斗争)。
现代修正主义者喊着三个万岁:按劳分配万岁!社会主义万岁!和平万岁!
文艺界同志,在写作品时,要注意这一问题。
七时,在楼梯口,遇到周扬同志,一同下楼。他问:“最近写小说没有?”我告诉他,在元月号《人民文学》上发表了一个短篇。
他又问道:“听说你很喜欢契诃夫,是吗?”
我笑了,还没想出该怎么回答他。
他很爽朗地解释道:“契诃夫好啊!我也是很喜欢契诃夫的呀!只要掌握住时代和阶级这两点就行了。他是他那个时代的高峰,我们应该有我们自己时代的高峰,我们的高峰。”
他这几句话,就把这次会议上提出的和十九世纪欧洲文学决裂,批判地接受欧洲文学问题的全部精髓,表达得十分精确。
是的,我们并不是全部否定他们,承认契诃夫是高峰,但他不是我们的文学所要努力达到的目标,我们有自己的目标,应有更高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