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冲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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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吃喝二事

近年来,洋酒大行其道,喝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红葡萄酒有益健康的说法盛行以后,国酒更是退避三舍了。但无论如何,能喝洋酒,一是说明人们的钱包确实鼓起来了;二是说明大家的视线能够向外看了。钱包鼓,日子渐渐好过;向外看,不再谈洋色变。从这些表面现象,也可观察到我们社会进步的实质。

于是,公款请客也好,私费小酌也好,洋酒登堂入室,也算是一种时髦的风景线了。据行家讲,洋酒种类颇多,餐前餐后,饮法不一,或白或红,讲究颇多,但其统一的特点,便是价格不菲。三百五百,普普通通,成千上万,不算稀奇。我们最贵的国酒,和人家最便宜的洋酒,其值相等,但销路特好,多贵的洋酒也有人问津,天价的一瓶路易十六,老外只能驻足观看,而让包起拎走的,是咱们中国的款爷。所以外国的酒商对这个市价,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因为他们发现,不论什么牌子的外国酒,到了中国的酒席上,只要打开瓶塞,倒出来的是液体,只有一个字,干!无论其它,然后,倒入口中,咽下肚去。

这班喝酒者,既不闻其香味如何隽永,也不观其色泽怎样晶亮,更不品品酒产地例如考涅克或香槟省的特色与风韵,也不问问酒的窖藏的年头是多么久远,甚至试一试刚倒出的酒液,给个评价也来不及,便招呼满上满上。其实,喝洋酒应与喝茅台,喝酒鬼,喝五粮液,不那么一致的。但入乡随俗,统统按照梁山泊忠义堂一百单八英雄那样,仰脖瞪眼,一饮而尽。看来,中国人的喝酒,还是延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求其淋漓痛快,只有辣嘴巴、辣舌头、辣嗓子就满足的传统。

但主人说了,我有钱,我愿意这样喝,又奈我何。想想,好像也无可非议。现在,发财的人也真多,财大则气粗,气粗则允许自己随便,随意。譬如,驾私家车,扬长而过,突然,降下玻璃,朝马路上啐一口浓痰;譬如,听音乐会,皮包里的大哥大必然要响数次不可,那传呼机的蛐蛐声,更是此起彼落;譬如,头等舱里,非要把脚架到前面座席上,贵宾厅中,一个人要占三个人的位置,重要场合,人还未见声音先到,宴会桌上,声高八度满座皆惊;譬如,虽然浑身都用名牌包装起来,从头到脚都予以美容,然而一张嘴,满口脏字,村话连篇,令人掩耳,无法卒听;譬如,发了点财,来不及地穿金戴银,有了点钱,急忙忙满头珠翠,为炫耀那块钻石表,金项链,恨不能大冬天都光膀子,打赤膊;譬如,有了一张绿卡,马上瞧不起中国人,认识两个老外,立刻就当假洋鬼子,会说几句洋文,中国话就不够表达他的意思了,到过一些国家,便发现我们的月亮果然不圆了。这类发生在身边的物质富有、精神贫乏的例子,真是不一而足,不胜枚举的。

所以,这位品酒行家对我说,碰上这类饭桌上洋酒要点最好的,但喝起来却像喝二锅头一样在糟蹋粮食的老板,常有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感慨。于是,我想起庄子《秋水》篇里,那段魏牟对公孙龙的对话,倒也有点意思了。他说燕国寿陵地方,有一个士家子弟,非常羡慕赵国人优雅的走路姿态,特地来到赵国首都邯郸,专门学习步行的礼仪和诀窍。结果,他不但没有学到赵人行走的本领,连自己原来的寿陵人的走路姿势和方法,也丢掉了,弄得他反而不会走路了。于是,无可奈何的他,只好爬着回到家乡去了。

这位燕国的公子哥儿,学习走路的地方,是在河北省邯郸市,至今那里还有个学步桥的地名,使人想起这则寓言。看来,物质的一切,是可以用钱买到的,但属于精神世界的一切,例如文化、素养、礼仪、知识等等,便不是付钞票就得到的了,因此就要认认真真的学习。最怕的是那种学得不地道,不彻底,不到家,学了半天只是皮毛,还自以为是,就难免要闹出学步桥上那位寿陵公子的笑话了。

粥和饭,严格讲来,并无不同,只是水放得多寡而已。为什么要使水的成分增多,对饱尝饥馁之苦的中国人来讲,恐怕主要不是考虑到易于消化,而是因为嘴多米少,要让大家的碗里不空,只有多加水了。所以,粥是中国人的食品,是中国人的发明,自无疑义。关于粥,清代的袁枚在《随园食谱》里作了一个权威的论定:“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以此标准,王蒙先生的“坚硬稀粥”,大概是不合格的粥,袁子才先生一定会摇头不迭的。

食粥一事,是中国旧时文人笔下时常涉及的,因而,有关粥的文字甚多。宋代费衮《梁溪漫志》里,有一篇《张文潜粥记》,讲得最透彻了。“张安道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脏腑相得,最为饮食之良。妙齐和尚说,山中僧将旦,一粥甚系利害,如或不食,则终日觉脏腑燥渴。盖能畅胃气,生津液也。今劝人每日食粥,以为养生之要,必大笑。大抵养性命,求安乐,亦无深远难知之事,正在寝食之间耳。”这说明粥的作用,除物质外,尚有精神上的妙不可言之处。

宋代陆游有一首《食粥诗》,更将粥与长生法联系起来。“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眼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其实,这也是陆游的自勉罢了。因为在中国,凡贫困家庭,大都离不开粥。粥总是和粮食匮乏联系着的,一位伟人说过的“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干稀搭配”的“稀”,也就是粥。从陆游诗里,看到清寒文人于困顿中的超脱,于窘迫中的豁达。他笔下的粥,就不仅仅果腹了。

苏东坡“半夜不眠听粥鼓”的诗句,出自《大风留金山两日》这首诗。这是他在朝廷的倾轧中,被排挤出来,放浪江湖,跌落到生活底层,饱尝艰辛之后,才体会到这种饿肚子时聆听粥鼓的亲切感情的。大凡太快活,太优裕,经常酒足饭饱,声色犬马,桑那按摩,三陪服务的作家,是不容易体会饥饿、贫穷的真切滋味的。苏轼的另一首求粥的诗,更是坦荡无遮,一副穷文人的本色了:“岂如江头千顷雪,茅檐出没晨炊孤。地碓舂秫光似玉,沙瓶煮粥软如酥。老我此身无着处,卖书来问东家住。卧听鸡鸣粥熟时,蓬头曳杖君家去。”这时候的苏东坡,已经是一谪二贬,落拓不羁的文人,闻粥而去的浪漫情怀,多少是他在身处困境中的精神寄托了。假如有大款请客,小秘作陪,东坡先生就怕唱不出“大江东去”了。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什么人能跟什么人相通,来往,交际,接近,是有其规律的。看《水浒传》,便知道凡赞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汉,才聚齐到梁山泊;淡茶一盏,薄酒一杯,小菜一碟,谈诗论文,肯定是《儒林外史》中文人雅士们的集会:而吆五喝六,猜枚行令,觥筹交错,水陆纷陈,不消说,在座的便是些《三言两拍》里官佐商贾,市井小人,酒肉朋友,饮食男女之流;若是听到抬轿吹拍之声,捧场喝彩之词,老爷伟大,长官英明,上司正确,仕途光明,便知是《官场现形记》里的盛会。彼此同为肉食者,脾性能接近。大家同是喝粥者,心情易相通;在官员那里落座的,保险不会有一位喝粥的文人。

旧时文人,很提倡甘于清苦的精神,在《颜氏家训》中,提到了一位叫裴子野的文人,说他“有疏亲故属,”凡“饥寒不能自济者,皆收养之。家素清苦,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偏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只有自己饥饿过,才能体会别人饥饿的痛苦,裴子野与众亲友一齐捧碗啜粥,那是充满了人情味的温馨场面。同样,从郑板桥《家书》看到,给他弟弟的信里说“十冬腊月,凡乞讨者登门,务饷以热粥,并佐以腌姜。”也可知只有自己清寒过,才能了解别人清寒的窘境。中国文人与粥,这种不同一般的感情,都由于他们自身的贫苦体验而来的。正因如此,这些喝粥文人的文章里,才能多多少少地反映出民间的疾苦。

由此看来,若曹雪芹一直过着“钟鸣鼎食”“锦衣饫食”的生活,未必会写出《红楼梦》来。他的文友敦诚、敦敏兄弟,在诗中说到他贫居北京西山时的窘迫景况,“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使我们知道他是文人中的“食粥族”,正由于他家境没落以后,处在生活贫穷线上,才了解到人世的沧桑,时事的艰窘,仕途的险恶,命运的坎坷吧?

敦诚的诗,自然有诗人的夸张成分。曹雪芹那时的确生计艰难,但尚可以到小铺去赊二两酒,看来,还不到只能以粥果腹,舍此别无其它的地步。因为,按常理,即使再薄的酒,也比再稠的甚至坚硬的粥,多费上几文。何况中国人喝酒,最起码要一碟花生米吧,连斯文扫地的孔乙己,还以茴香豆下酒呢!若以郑板桥自叙的“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官”而言,能相信他是一位吃了上顿无下顿的七品县令嘛?要饿得两眼发青,曹雪芹写不出《红楼梦》,郑板桥也画不出墨竹了。然而,他们过着的是当时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当无疑问。在物质水平上,与大多数人相同,因此在认识上,更接近劳苦大众一些,是自然而然的事。而那些戴着白手套,坐在象牙之塔里的作家,一天到晚打饱呃,从无饥饿之苦,穷困之痛,也就难以与喝粥的中国大多数人共鸣,便一点不奇怪了。

中国旧时文人,由于喝粥的结果,多半喝出一个淡泊的精神世界,实在是值得后人景仰的。他们或坚贞或自守,或安贫乐道,或充实自信,或知足不争,但在他们的笔下,却总是程度不同地要发出对社会,对民众,对国家,对世界的真实反响。有的,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也要说出大多数人想要说的话,这就是喝粥文人与大多数喝粥普通人的心灵感应了。

文学,要都是风花雪月,虚无缥缈,没有老百姓的真情实感,恐怕也够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