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去看望一位名流,事先电话里约好,到得他家,门上有张告示,把我吓了一跳。上写“写作时间来访,无异谋财害命”,这当然是老先生的幽默,不过罪名够大的,便转身走开,以后有机会见面时再说。随后,他追来电话,问怎么不见我的人影?我跟他开玩笑,我不想为此而吃官司而蹲班房。他明白了,向我解释,那是对一些不请自来、屁股很沉、一坐不走者而设置的免战牌。
我会意一笑,表示能够理解这位名流的苦衷。因为像海明威那样站着写作,像莫札特那样在饭店里作曲,像巴尔札克二十四小时连续愤笔疾书,像贝多芬耳朵聋了还写出第九交响乐,终究是少数天才的特异禀赋。像一般以文为生的人,若没有一个不受干扰的写作空间,有客敲门,是要受到影响的。所以,老先生建议我也不妨一试。
但我踌蹰了,因为哪怕鲁滨逊在岛上,最后还找到了一个叫礼拜五的人作伴呢,所以任何家庭,在当今社会里,都会有不速之客光临。这其中,既有亲戚,也有朋友,更有推销产品的商贩,也有找错门的陌生人。其实,声明请勿打扰,有时并不能挡住你不想让他来的人,相反,倒可能使真正的朋友退避三舍。
我们知道,动物是不常串门的,除了发情期以外。但人则不同,有一种“嘤其鸣兮,求其友声”的本能。这些年来,与作家、编辑、文学界的交往多了起来,“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我发现,谈话不仅是感情的交流,还多少是智慧的碰撞,思想的启迪,灵感火花的触媒,从客人的言语中,我获得过不少教益。再早些年,劳动改造之际,老师傅,小徒弟,一块干活的工友,则是我家的座上客。虽然文化不高,但心地善良,在帮我学得一技之长的同时,也教我懂得怎样适应社会的人生学问,也使我得以不被倒霉的命运压倒。所以,他们在我困难时伸出的援手,在我沉沦时分担的痛苦,也包括在二十多年艰难岁月里,给过我许多温慰的亲朋挚友,那是无论如何不能拒之门外的。
友谊是条双向道,绝非一头热的剃头挑子。不能需要时是朋友,不需要时不是朋友。所以,我谢了老先生的好意。尤其想到我和老伴那数十年间,时常要去敲别家的门,求有办法的人帮忙,解决工作、户口、调房、孩子上学等难题,不知领受过多少冷面孔和闭门羹的滋味,痛苦而归。这时,好朋友的一句慰藉的话,一个同情的眼神,一杯热茶,留在心头的温暖,让你感到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而不致绝望。想到那些日子,那些朋友,写作固然重要,但与友情相比,总是第二位的事情了。
不久前的一个中午,一位来自工地的老熟人,给我带来治高血压的杜仲树皮。因为怕我午睡,自觉地在院子中的冷风里等着。我连忙去接他进屋,他直为他来得不是时候而抱歉,这实在叫我无地自容,惭愧万分。
真正的友情,如同一面筛子上的网目,多年的考验,已经把匆匆一面的点头之交,虚相应酬的浮泛之情,茶走人凉的变脸之辈,见势行事的功利之徒,早筛落下去。能到鬓发皆白时还留存的真诚友情,更应该好好加以珍惜,否则,在这个世界上,就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写到这里,我倒想对那位名流建议:某公,能否听我一言,尊府门口那露布的语气,要是和缓一点,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