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放风筝的五月阳春天气了。
看到别人扯线拉绳,风筝远飞,心就由不得地激动了。于是,那个在空中飘曳着裙衫的美人风筝,和那个聪慧的扎风筝的女孩,这些儿时的回忆,便像永远的梦,立刻涌现在眼前。
也许因为人们的脚总是踩在土地上的缘故,想象的翅膀无论怎样展开,怎样腾飞,也离不开我们的这个地球,所以才想出了那扶摇直上的风筝吧?也许那飘飘然的风筝,多少象征着思想和感情的飞越,于是随着它的翱翔,自己的心也仿佛飞上了蓝天,能够暂时摆脱人间的烦恼,这才使大家对风筝怀着盎然兴味吧?
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特别像我童年时,生活在上海那闹市区里的环境里,是与风筝无缘的。顶多在租界地里石库门的弄堂里,在可见的狭窄的天空里,用一根细线,扯一张薄纸,跑十几步罢了。只是偶尔随大人到乡下串亲访友,其实也就是现在的郊区吧,才知道世界并不总那么拥挤的。空旷的地方多了,游玩的地方大了,加之那蔚蓝的天,洁白的云,醉人的风,遍地的油菜花,自然也就轻松了。尤其看到别的同龄孩子,都赤着脚在田野里奔跑着、欢笑着把风筝送上天的时候,我除了羡慕外,真留恋那个我们来做客的,有个小姐姐的家。
我看他们手中的绳轴吱扭吱扭地响着,线绳一阵紧,一阵松地扯动着,于是,风筝便愈飞愈远,也愈来愈分不清是蝴蝶,是彩燕,是飞龙,是蜈蚣?一直到成为高空里黑点,定在那儿,那便是放风筝的人至高境界了。他们便躺在堤岸上,田埂上,唱一些小调,我多么盼望碰一下那绷得像琴弦似紧的线绳,让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快活而自在啊!
这时,那个在河边洗衣服的,我应该叫作小姐姐,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向我招手。也许,她从我失落的眼神里看出了我的愿望,放下手中槌衣的木杵,便要带着我去放风筝。当我和她抬着那不但从来没放过、甚至也没见过那一人来高的漂亮风筝,那恐怕是我童年最大的喜悦了。那些放风筝的孩子都跑了过来,一齐帮忙,才把这个月份牌式的大美人送上了天。我从小朋友的嘴里,才知道这风筝,是那双煮饭洗衣的手做出来的。
我向她说:“小姐姐,你给我做一个风筝吧!”
没想到她把绳轴交给了我。“你要是回家去,就这样找人帮你放上天去!”
我有点不相信我的耳朵:“小姐姐,你这风筝归我啦?”
“你喜欢,你就拿去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正经放风筝,而且是放的一个属于我的风筝。因为那美人似乎很想乘风飞去,我得拼命拉住,才能使她停在空中,在那里仪态万方地飞舞着。所以,这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到把握住的快乐和可能一去不归的威胁,交织在一起的紧张心情。
我拉着小姐姐劳动而粗糙的手,跑啊跳啊笑啊,一直到天色黄昏。
但是,临走的时候,大人不让我带回那个美人风筝,倒不是考虑在闹市区没有可放的空间,而是想到他们不可能有时间和功夫,陪我把这大风筝送上天去。小姐姐看到我泪汪汪的样子,便说:“我替你留着,下回来的时候,再一齐放好吗?”
我点了点头,答应了。她本是小孩子,和我拉了拉钩,算是说准了的事。
好容易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和家里人又到乡下去的时候,在那条小河边,再也不见那位小姐姐的秀美影子。当我听说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姐姐,因为家中人口多,为了省一个饭碗,她爹娘把这其实还是个孩子的小姐姐,嫁给了外乡,给人家当童养媳去的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领受到失去心爱的一切,是怎样一个苦涩滋味了。
我屋里屋外地寻觅着,问了她的弟弟妹妹,连她要送我的那个风筝,也好像被人们遗忘了。也许,她带走了这只美人风筝,那当然不可能,但我打心眼里愿意小姐姐永远珍藏着。因为这风筝也许是这个没有童年的女孩,在童年时代惟一的精神寄托了。
此后,真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没有见她。只是每年刮起和煦春风,风筝上天的时刻,就会想起倒映在小河里那张童稚的女孩面孔。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放过风筝。当然,也并非信守什么诺言。而是往事如烟,夫复何言,不过对那个没有童年的童年时代,一种无奈的抗争罢了。
如今,我真想让那些悬在天空的风筝,告诉所有幸福的孩子,童年不再,珍惜这宝贵岁月的每一天吧!这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享有的。
我想:小姐姐若还健在,她一定会赞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