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与太阳一起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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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魂断扬州

帘卷晚天,朗星寂寂。猎猎夜风吹得城头上大明朝的旗帜,霍霍响动,摇摇欲坠。站在三百六十多年前扬州城四月二十四日的那个春夜里,手握宝剑,身披盔甲的大明朝兵部尚书大学士督师史可法,带着副将登上城墙,神情凝重,眺望远方,城外,兵临城下,十万清军距扬州城二十里处安营扎寨,大军压境,虎视眈眈,攻城在即。

暮色沉沉,思绪袅袅。凝望城中灯火渐渐阑珊,瘦西湖一泓曲水宛如锦带,如飘如拂,时放时收,神韵清雅。白塔擎云,石壁流淙,春流画舫,万松叠翠,繁花似锦,烟柳画桥,波光流转,此时,此地,此景,此情,管弦丝竹,歌舞升平,美仑美奂,一派看不透,望不尽的阳春烟景。然而,二十四桥今夜月不在,玉人吹箫今何处啊。肩负重任的天涯羁客望断蜿蜒曲折,清瘦秀丽,含蓄多姿的瘦西湖,犹如一幅国画长卷。极目眺望,万里长江静如练,江南青山峙如屏。面对这片锦绣河山,即将被北方野蛮民族的铮铮铁蹄践踏,他内心如焚,万份惆怅。

雾锁楼台,弦月凝空,瘦西湖长堤依依垂柳,画舫浆声击打着他的情思。婷婷白塔,粼粼波光洗炼着他的愁绪。依岸山庄,傍水草堂,阵阵夜风放大着清兵的人嘈马嘶声。

此次督师扬州,由于左良玉率数十万兵自武汉东下清君侧,“除马阮”,谁知,马士英竟命史可法撤退所有的江防之兵以防左良玉。他只得日夜兼程抵达燕子矶,从而导致淮防空虚。左良玉为黄得功所败,呕血而死,全军投降清朝;他奉命北返时,盱眙降清,泗州城陷。而当他再抵扬州时,四面楚歌,孤军无援。

援救的信发出多天了,但至今未见一兵一卒,史可法清醒地意识到,只有依靠城中军民,孤军奋战了。此时,城中居民推车,提蓝,人担,肩扛,给史可法的抗清大军献粮送水,一位老伯将还冒着热气的晚餐迭给他,他握了握老伯的手,然后行至一个年纪稍大的士兵身旁,递到士兵手中,并脱下身上的战袍怜惜地披在他身上,然后轻轻地拍拍老兵的后背,神情严肃,黯然转身。

在军中,谁都知道史可法重情信义,不求声誉,体恤民情,为政尚简,纲目不乱,平时和部将与部卒同甘共苦,同吃一锅饭,共睡一张床,行军中总是等所人士卒都吃到饭他才肯吃,天凉了等士卒都穿上棉衣他才换棉衣,所以很得军心,将士们都愿听他指挥,为国效命。

据说有年大年夜,他把将士都打发去休息,自已灯下独自在官府里批阅公文。到了深夜,疲劳至极,腹肌难奈,叫来当班厨子,要点酒菜。厨子说:“遵照您的命令,今天厨房里的肉都分给将士去过节,下酒的菜一点也没有了。”他说:“那就拿点盐和酱油下酒吧。”厨子送上了酒,他就靠着几案就着盐巴酱油喝起酒来。史可法的酒量本来很大,到扬州督师后,因为军务在身,就戒酒了。

这一天,为了提提精神,他破例喝了点。当他拿起酒杯,突然想到国难临头,想起了朝廷里面那些王公大臣只知道勾心斗角,不问国事,心里愁闷,洧然泪下,不知不觉多喝了几盅,带着几分醉意,他伏在几案上睡着了。

在梦里,他看到了自己恩荫入仕前那个冰天雪地中,在一座古庙里遇到先师左光斗的情景,梦里先师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轻轻脱下貂皮裘衣盖在他身上,并为他关好门。又梦见到考试场上,先师左光斗惊喜地注视着他呈上的试卷,而后用笔在上面批点他为第一名。接着又梦到了先师召他到内室,让他拜见了师母左夫人,先师对左夫人说:“我们的几个孩子都平庸无能,将来继承我的志向和事业的只有这个书生了。”他万份激动,心潮难平,大呼先师,然而醒来身边空无一人。他知道,此刻他的梦是真实的,而先师人却早已为奸党所害,他想到这也许是先师在托梦给他,要他护好扬州城,重振祖国江山。然而,面对先师的万千期望,他倍感无力和惭愧,泪流满面,悲愤交加,仰天长叹。

他叹空有丰盛如筵的才华,却宦海沉浮,际遇峰峦叠嶂,一腔抱负,无法施展。他叹清兵围攻扬州数日攻城不下,紧急檄文发出几天,调兵兵不至。他叹扬州屡遭兵燹,历经兴废的命运,眼下虽然日夜奋战,疲倦劳累,却是城孤势单,无力回天。他叹被马士英等人排挤,失势之师督师江北,前往扬州统筹刘泽清、刘良佐、高杰、黄得功等江北四镇军务机宜。然而,四镇因定策之功飞扬跋扈,各据地自雄,朝廷无力管束。致使明军非但无力进取,连抵抗清军南下无法布防,不得要领。眼下他节制下的刘良佐和原高杰两藩的将领不战而降。接着高杰部提督李本深率领总兵杨承祖等向多铎投降,广昌伯刘良佐也率部投降。他叹大明朝昏庸无能,权臣当道,腐朽没落。

剑气凝霜,夜凉似水,由于扬州城墙高峻,清军的红衣大炮一时半会还没运到,多铎劝降信一次次飞至,史可法一次次退回。他利用这个时机整饬军队,修筑城垣,对军民晓以民族存亡大义,激励军民固守孤城。

其实史可法是个有才能的人,南明朝廷也确实很想重用他。然而自古以来,文人就是政客手中的一枚棋子,史可法是典型的文人出身,有着文人固有的愚忠,南明政府中本有两派,拥立福王的立亲派和拥立潞王的立贤派,史可法本欲拥立潞王,他写信给马士英说,福王“贪、淫、酗酒、不孝、虚下、不读书、干预有司”等七不可立,由于行事犹豫,被马士英占得先机,不得已的情况下同意马士英等人立福王为帝,因为那封信成为对方的把柄,最后被排挤出朝廷。

当福王刚刚在南京监国时,拜史可法为首辅大臣,但是由于马士英觉得自己拥立有功,却没被封首辅之位,于是煽动南京周边军队哗变,逼迫福王即位封臣时将自己改封为首辅,而史可法只落得个东阁大学士之职。而福王不重用史可法的另一原因,则是因为其父老福王乃万历之子,当时万历宠幸郑贵妃,欲改立老福王为太子,是东林党人全力阻挠此事才没能成功。现在的南京城中,东林党人以史可法地位最高,福王自然不会忘了这件事儿,因而有意渐进疏远他。

怀才不遇,人生不得志,并没有让他失去保护大明朝的职责。此刻,最令史可法懊悔的是当初清军入关,李自成的大顺军虽被赶出京城,但仍有相当大的势力。南明视清军为虏,视李自成为寇,然而怎样处置两者豪无章法。最终在“虏寇”之间最终选择了“款清荡寇”,希望联合清军消灭大顺军李自成。希望能够借助清军的力量,先剿灭李自成势力,再另作打算。然而南明朝旧党争不断,文、武官员之间互相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东林党与马士英、阮大铖之间的矛盾重重。姜曰广、高弘图、刘宗周等人的辞官,朝廷无法同仇敌忾,齐心向外。史可法和大明朝一些臣子的这一方略因此给弘光朝种下彻底覆灭的恶果。

一失足成千古恨,人生从来没有后悔药卖。“联虏平寇”引狼入室,惹火烧身,让史可法自责万端,当多铎让他背叛明朝时,他给多铎回信时态度非常坚决:“可法北望陵庙,无涕可挥,身陷大戮,罪应万死。所以不即从先帝者,实为社稷之故也。传曰:‘竭股肱之力,继之以忠贞。’”他引经据典,通篇语气铿锵,他引用了汉昭烈帝、晋元帝和宋高宗的典故,引用了汉光武帝和唐肃宗的史事,考虑到南明力量不济,绌于应对实际,史可法的书信抓住了安宗继统的合法性的大问题,在局势完全不明时做到了不卑不亢、有理有节,表述了自己绝不叛国的决心。

隔日傍晚,当多铎诱降书像雪片一样第五次飞至时,史可法拿到劝降信看也没看,就严词拒绝,撕得粉碎,愤然投入护城河中。然而,屋漏倒逢连夜雨,扬州城内守将总兵李栖凤、监军副使高岐凤率部出降,试想当时他以一万部将对决十万清兵无疑是以卵击石,于是,他持笔给母亲和妻子写了一封绝笔信,说:“死,葬我高皇帝陵侧”。身处绝境的史可法心中极为矛盾,他给妻子的遗嘱中写道:“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当于泉下相候也”。作为大明的臣子,他想到的是忠于国家,至死他都不忘记那个腐朽没落的朝庭。但作为儿子和丈夫的他,想到的是生不能与亲人团聚,死定要共处一室。人生既然忠孝不能两全,那选择效忠国家吧。

硝烟纷飞,炮声隆隆,多铎诱降不成,下令攻城,红衣大炮像一条条吐着红红火舌的毒蛇,持续不断地狂轰滥炸,一炮一条血路,一炮一片嚎啕,一炮一堆灰烬。大明士兵精疲力竭,纷纷倒下,血溅扬州城。眼看守军越来越少,史可法亲率部属分段拒守,精心设防,亲守西门险要,奋力抵抗,誓与扬州城共存亡。面对局势,他再次想到了死亡这个话题,他想到既然死亡是无法避免的现实,自己人生的最后一场戏将要在扬州上演,那么就要轰轰烈烈去赴这场盛宴,他拿出笔来给爱妻写了最后一封信:“法早晚必死,不知夫人肯随我去否?如此世界,生亦无益,不如早早决断也。”面对战局,面对无援孤军,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现实世界的深深厌恶。对时局看得如此清楚,他知道无论是他个人,还是他所尊崇的南明朝庭,很快就要灭亡了。正是在这种绝望的情绪中,史可法已经默默地准备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刀光剑影,杀声震天,清军红衣炮火越轰越猛,六天六夜的激战之后,“城上鼎沸,势遂不支”。扬州城墙被炸出多处缺口,大批清军潮水般拥进城来,史可法一边指挥军民堵缺口,一边奋力厮杀,然而,孤军无援,寡不敌众,转眼间,大明部将身首异处,血流成河,史可法看回天无力,城将失守,此时,他仿佛看到了被缚在烧得通红的铁柱上,经受炮烙的先师左光斗口吐鲜血,大义凛然怒骂奸党的情形,仿佛看到了受刑后的先师靠着墙坐在地上,脸和额头烫焦溃烂不能辨认,左边膝盖往下筋骨全部脱落,眼睛睁不开,举起胳臂用手奋力拨开眼眶,撑开如炬的目光,看着他说,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此刻,他知道了自己该怎样去做,他奋力拔出佩刀往自己脖子抹去。然而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刀下去,自刎未死,他命令副将史德成帮他补上一刀,而史德成见状,大声痛哭,不敢仰视。

一心保国无门,一腔希望渺落,一剑心如纸灰。

在部属护拥之下,史可法从小东门走出,然而,城池外到处是蜂拥的清兵,当他走到小东门时,见军民惨遭清军屠戮,他随即挺身而出,大呼道:“吾史督师也!万事一人当之,不累满城百姓。”这位人称史阁部,谥忠靖令清人闻风丧胆,叱咤风云的一代忠臣,不幸被俘。

一个没有才能的人,永远得不到别人的喜欢和尊重,史可法被俘后,努尔哈赤的第十五子多铎以先生呼史可法,亲自出面劝他降清。却遭到史可法的大骂,说:“吾朝廷大臣,安肯苟活?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吾头可断,身不可辱。”多铎这样一位骄勇悍将也恭称史可法为先生,他的忠烈让所有人折服。

由此可见,作为文人的他就没有像同样为文人的另一位明末重臣洪承畴那样,头上插上风像标,随机应变。据说,松山一战洪承畴被俘而降清。有趣的是,洪曾自称:“君恩似海,臣节如山”。表示自己忠于大明的决心,洪承畴降清之后,崇祯以为他战死还隆重祭奠他,不久却传来洪承畴投降的消息,崇祯不禁大失颜面。对比忠心耿耿却被他凌迟的袁崇焕,如此昏庸的君主岂有不亡之理。亏他还好意思说:“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后来,有人在洪承畴的话后面加了两个虚字,成为一副对联来讥讽他:“君恩似海矣,臣节如山乎”。相当巧妙。

然而,洪承畴的文治武功显然在史可法之上,一个能而不忠,一个忠而不能,历史就是这样造物弄人。

时光不断地刷新记忆,不断改写一切,三百六十多年前的扬州城成为百姓涂炭,英雄断魂的沙场,就在那个春光明媚的季节里,史可法在扬州从容就义。自古繁华的扬州城也由此失守,城池的崩溃成为大清王朝涂炭生灵,成为震惊中外的扬州十日突破口,同时也铸就了气吞山河的民族英雄史可法。

因为史可法的英勇忠烈,扬州成为史上江南顽强抵抗清军的第一座城池,也是清军入关以来首次军民一体的坚强抵抗的一座城。时有言其未死奉其名号兴兵抗清者。如此,为了对扬州人民进行报复,也是满清想杀一儆百,多铎下令烧杀抢掠持续十天,历史上把这件惨案称作扬州十日。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后人于扬州城北梅花岭畔建“史公祠”及其衣冠冢的史可法祠墓,恢弘威严的“史公祠”如今已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青冢历经几百年,巍然屹立,永恒不朽,举国上下莫不推史可法为民族英雄,尊称史阁部,其声名尚在炮毙清太祖努尔哈赤的袁督师袁崇焕之上。

扬州自古因诸多文人吟诵有了美名,却是因有了史可法的忠烈而有了灵魂。清乾隆帝弘历南巡扬州时,因当年扬州十日屠城过于惨烈,为顺抚民心,抱着怀柔之心,他来到史可法墓前吊唁,追加史可法“忠正”的谥号,并亲书“褒慰忠魂”四字,如今,走进史公祠,人们仍能从祠内尚在的四字拓片中品读出英雄刚直不阿的精气神,勾起无限回忆。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生命是终将荒芜的渡口,谁都是过客,然而,人生只合扬州死,唯史可法死得其所,精神永存,名垂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