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长春
生命的全部奥秘就在于为了生存而放弃生存。
自幼爱鸟儿。
模模糊糊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我到姑姥家作客。姑姥家的小舅舅,养了一对儿红脑门、红肚皮、叫起来很悦耳的鸟儿。临走时,姑姥给我装那么多好吃的,我竟固执地一样不要,非要带走一只鸟儿不可。那鸟儿是小舅舅的心爱之物,且小舅舅年仅长我两三岁,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自然不同意。姑姥哄劝打骂软硬兼施了半晌,我才如愿以偿。或许我深知这鸟儿来之不易的缘故,一路上既怕它冻着又怕它跑掉,小手越攥越紧,等跨进家门它已变成了一具鸟尸。
捧着鸟尸我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妈妈又心疼又气愤地说:“我死那天,你能哭得这么伤心,我就知足了!”
清清楚楚记得十二三岁的时候,有位同学送给我一只俗称“烙铁背”的鸟儿,刚养三天就被四姐养的一只小猫吃了。四姐比我大八岁,我的整个童年都是在她的背上度过的,姐弟之间的感情绝对要超过普通的一奶同胞。可为了一只鸟儿,我把那只猫打得半死不说,还与她吵得不可开交,直至父亲出面干涉才平息了这场风波。以上两件小事儿,足见我爱鸟之深了。
然而,两只直接和间接死在我手里的鸟儿,也使我彻底打消了养鸟的念头。我认为鸟儿的生命太弱小,犹如美丽的鲜花,是只可观赏而不可采撷的。
丁丑年初春,我去了一次海拉尔草原。从一只只死亡的鸟儿身上,却惊讶地发现这些弱小生命的伟大。
那是些撞死在车窗上的鸟儿。
崭新的日本丰田轿车,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奔驰着。伴着马达的轰鸣,耳畔偶尔传来“噼噼啪啪”的撞击声,透明的玻璃窗,也随之绽开一朵朵鲜红的“玫瑰”。
我茫然地望着司机。
司机说:“鸟儿,撞死的鸟儿!”
我以为是车速太快,乱了鸟的阵营,使它们慌不择路所致,就劝司机把速度降下来。
司机说:“这是自杀的鸟儿,即使我把车停下,它们也会撞死的。”
我不解。
恰在这时,车要补充些冷却水,我也借机下车。这时,听见身后的车窗又“嘭”地响了一声。我回头一看,一只百灵已惨死在引擎盖上,嘴角挂着鲜红的血,眼睛瞪得老大老大。从这双充满着眷恋和愤怒的眼睛里,我不得不相信了司机的“自杀说”。
丰田轿车重新上路后,健谈的司机终于为我解开了这个谜。
野外作业艰苦枯燥,井队工人就以捕杀各种野生动物改善生活和打发寂寞的时光。其中,鸟类是最主要的受害者。哪里竖起绿色的野营房,哪里的鸟类就面临着灭顶之灾。气枪、铁夹、尼龙网合谋着一步步将它们推向死亡。然后,煎之烤之蒸之炸之。一个队一天捕鸟的最高纪录可达几百只,贵客光临以设“百鸟宴”招待为最荣耀的事。十年来,弱小的鸟儿与强大的人类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有时,它们投炸弹般将粪便丢在铝盔上;有时,它们恶作剧般将晾衣绳上的衣服糟践得一塌糊涂;有时,它们游击队般潜进设备将井然有序的线路弄乱……然而,终未使人放下凶狠的屠刀。
“自杀,是鸟的勇士们为了保护同类不得不采取的最后一项措施了!”司机凄然地说。
他的话立刻勾起了我大脑屏幕深处一幅惊心动魄的情景。那是几个月前我读到的一篇文章,作者记叙了他的朋友亲身经历的一件事:那位朋友在深秋的秦岭山中打死一只鸟。那只鸟刚刚败叶似的落于荒草之间,另一只鸟从一棵树上飞旋而来。它拍着翅膀尖叫着扑向草丛,用嘴将死去的同伴衔起来,又放下,放下,又衔起来,如此反复几次以后,尖叫变成了哀鸣。待哀鸣声渐渐嘶哑了微弱了,它终于平静下来。
然而平静只是暂时的。令人更加难以诠释的一幕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发生了。它在枝杈间窜来窜去,忽然间,那鸟儿猛地向作者的朋友扑来。他想举起枪,但手臂僵硬得举不起来。鸟儿在他头顶上盘旋着嘶叫着,他以为鸟儿要啄他,急忙躲闪,可是出现的情景不是这样,鸟儿从他的头上旋过,向黑色的岩石上撞去。一下、两下……它一声也不吭,只是这么接二连三地撞着。当他再看时,黑色的岩石上印着隐隐约约的血,如同模糊不清的文字一般。鸟儿撞死了,死在离它同伴不远的山石下。
我颇动感情地将这个故事跟司机讲了。沉默一会儿,司机说:“但愿那岩石上的血和这车窗上的血,能够唤醒人的良知。”我默默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