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东南方向有条深沟,人们叫它青龙沟,这条沟深不见底,两侧陡立,都是直上直下镜面似的光滑石壁,常常有浓重的水汽从黑黢黢的沟底盘旋着冒出来,如果朝沟里张望,大团的水汽就会碰到手臂或脸颊,立刻凝结成冰冷的水珠,冬天就会变成冰珠,脸上一紧,是已经结了冰,不能伸手去擦,每颗冰珠都绑架了一根汗毛,即便在夏天也有切肤的寒气,水珠附在身上,在烈日下却难以蒸发,让人冷不防连打几个冷战。据传说,每逢初一十五,就有夜叉在青龙沟出没,匆匆忙忙奔走在三界之间,去为龙王跑腿送信,龙王交游甚广,出了公务信函,还有很多私人信件,更有诸多口信,必须一一记牢,夜叉叫苦不迭。没有月亮的夜晚,夜叉蹲在树杈上,它的身子比黑夜还要黑,竟能与夜幕融为一体。它在夜里一动不动,它坐着的树原本就是黑的,夜叉的身子似乎受到了树的传染,它和树都隐入黑暗,只有两只眼睛闪着亮,如果它闭上眼睛,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青龙沟旁有棵古树,就是夜叉往返于龙宫的钥匙,如果有人知道了开门的咒语,也会到达东海龙宫的锦绣之地。这棵古树主干一人多高,有两人合抱那么粗,树皮竟如墨染一般,没有半点杂色。剥去树皮,里面的木纹居然也是黑的,十个手指沾满了黑,在地上蹭了蹭,越蹭越多,这种黑色加了多遍肥皂洗不掉,随之而来的是莫名其妙的头晕,半个月后,黑色会自行退去,头晕的症状也会自动消失。
这棵树三年结一次果,树上未见开花,却结出深红色、有六条棱的硬壳果实,可能是花比较小,躲过了我们的视线。果实的红色不纯正,从蒂开始加深,带着隐隐的黑气,似乎是受到了树干的熏染。至于树叶,却是些浑圆的小绿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金光。这种树只有一棵,至今人们也没弄明白它叫什么树。只是约略知道,村子东南方向是退海之地,几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青龙沟也是海底的峡谷,这树或许是当年在海底生长的树,不是陆地上的树种,所以就没人能认得了。
每当有老人说起这树来,会说它是一棵来自海中的树,于是大家习惯于把它称为海树。我对此总是举双手赞成。那年夏天,我瞒着大人,傍晚时偷偷跑到青龙沟边,当然不敢朝沟里望,沟边搭起了木质栏杆,是大人们自发修建的,怕孩子掉进沟里。海树孤零零插在沟沿上,树冠一角斜指向东南方的天空,树冠的西北方向却稀疏到几乎看不见,虽然树干是直立的,但树冠这般不均匀,整棵树看上去就要朝着东南方向倒塌下去,或许是它望见了回家的路,所以身不由己倾了过去,而它的周围寸草不生,不知是什么缘故。晚风吹过,浑圆的叶片沙沙直响。在这响声中我不敢靠近,抬头往树上看,主干上斜生出的枝杈中间,赫然摆放着一只白皮螺,这是深海里才有的,我想这树来自海里应该不差。白皮螺的外层已经风化成了白纸,有几片爆裂的表皮在风里剧烈地抖动,整只螺弱不禁风,眼看就要被风吹成碎片。我忍不住踮起脚去拿,还没等碰到螺壳,里面飞出了一串白蛾,雪白的翎毛抖落的碎屑,就像螺风化的外壳,在阳光里悬浮着。忽然记起父亲跟我说的姜太公的故事。姜太公辅助周武王建立了周朝,他命人把自己的骨灰装在桃木盒里,高挂在朝堂之上,并叮嘱不准打开看,桃木盒在朝堂上挂了八百年,直到有一天,木盒滴出了几滴血迹,周朝最后一个王终于忍不住了,非要拿下来看一看。打开桃木盒的瞬间,里面飞出了五只雪白的鸽子,据说五只白鸽就是后来的春秋五霸,周朝的江山就此乱了。我看到那只白螺里飞出十几只白蛾,想到姜太公的故事,我以为自己闯下了大祸,赶紧跑回家去。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靠近那棵树了。那棵树里面有太多奇异的事情,难以说得清,下面就再说一件事。
那年的除夕之夜,本村的一位老人访友回来,踩着雪朝自家的方向走着,雪在他脚底下咯吱咯吱直响,身后留下了两串脚印,到了海树这里,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照得眼睛生疼,远远望见海树枯干的枝干挺立在雪地中,依然散发着粗重的黑色,其余的一切都盖在大雪底下了,四处都是耀眼的雪光,在这样的雪地里走路当真危险,不知道脚底会出现什么东西,只能试探着往前迈步。走到海树近前,老人长出一口气,到了这里,就离家不远了,这时他忽觉眼前一片花白,那是雪放射出的白光,他赶紧抬手挡住眼睛,再睁开眼时,忽然失去了方向感,忘记了自家的位置,他朝每个方向都试探着走了一次,最后都没有走出去。累得坐在地上,昏沉沉睡着了,醒来时双脚已经冻坏,老人的儿子带人在雪地里找到了他,回到家时,他的十个脚趾已经冻掉了。
在众人的围拢中,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周围黑压压的人头围了一圈,中间露出一块天花板,赶紧又闭上了眼睛。他的大儿子示意众人散开,他这才睁开眼,慢慢回忆着说,他在海树下撒了一泡尿,之后他就辨不清方向了,四周的景物变得一个样,都变成了雪地,原先熟悉的小路和村庄的灯火都不见了。从此以后,他看到树就会昏厥,包括各式各样的树,哪怕只有手指粗的细枝,从此他不再出门,因为出门会遇见树。即便坐在家里,抬头望见顶棚上的大梁也会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