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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地瓜干,地瓜干

所有从1961年过来的人,至今都怕提“饥饿”二字。

那时候,中国除了饥饿几乎没别的,自来水以外能入口的都供应。肉,每年见不到三两回;豆腐,崩星儿能按人发票,每票一块,交八分钱,总之,一切离了票儿不行。

我似乎读五年级,刚开学。这天,爸爸从市郊回来度周末。他要喝点酒,想了想,找出一个豆腐票和一角钱,让我买豆腐去。

我拿起一只碗,奔向市场。我有些忘乎所以。爸刚才对我似乎是笑了笑,他难得给我个好脸色呐。我边看着两边楼墙上贴的戏剧海报,边寻找豆腐摊,不知从哪儿窜出个野孩子来,撞我一下,“叭”,手中的二碗掉在地上,打得粉碎!而野孩子早钻进人丛中了。老天,我才发现,我手中的豆腐票和那一角钱不见影儿啦。脑袋登时大起来,左找右找,所有的兜都翻了数遍,没有,当然不会有!

这时我成了一个游魂,闹喧喧穷飕飕的青岛市对我仿佛已不存在,眼前闪现的全是爸那千篇一律的狰狞目光。死吧,我想,我早就该死了。不敢回家,虽然我坐在礁石上的时候仔细回想家里还是有温暖的,可爸的摧残这回肯定要升级到我无法承受的地步。

在海滩,我坚决要自杀的,可当海水涌来时又胆怯了。这时,我遇到卢光由。他是我班最差的学生,平时,我顶瞧不起他,而这回,却如见着了救星,把心里的苦恼一家伙全倒了出来。

卢光由道:“你去我家吧,明天是周日,办法总会多一些的。”

卢光由的父母搭了个小铺让我和光由挤着睡,晚饭没吃,肚子连咕噜的劲儿都没了。他们不可能问我吃饭了没,问了,也白问:那时候每人一天只几两粮,家家有秤,秤着吃,而且啥副食没有!

我和卢光由没敢将丢豆腐票的事说出,怕惹起他父母的同仇敌忾。次日一早,我悄悄说准一个地方,饿着肚子去等卢光由。

在约定的地方,我等了也许是今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多小时,想他会不会失约,这个我平时最看不上的同窗?他若不来,我可怎么办?可是,卢光由不仅来了,并且带来六个同学,都是学习不好或不甚好的。我待在那里,昔日的自豪感荡然无存,虽然有了这么多熟人,但他们能帮助我什么?

一方脏兮兮的小手绢里包了七片地瓜干,是那种生切了晒的。卢光由说:“俺们从家里偷的,一人偷一块,你吃吧。”

地瓜干本应煮了吃,但我什么也不顾,放到嘴里就嚼,我敢说,我再也没吃到这么可口的东西!自打懂事起,我最恨的便是个“偷”字,偏偏几个同学用我最反感的手段给了我这样的援助呵,人的意志和信仰原来是如此的容易动摇!

豆腐票还是没有。我害怕他们几个离我而去,然而他们终究要回家的。

太阳很毒。一个同学提议,分头在各大马路拣碎玻璃吧,废品收购站几分钱一斤。别的也行,凡是能卖钱的,如烟头、破布、铁。

我拼命地沿着划归我的几条马路寻找,虚汗淋漓,我应当多干。后来,大家聚到平度路附近那个小公园时,我目瞪口呆:七个人唯我收获最少!那一刻开始,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很低能的人。

七个同学卖掉废品,搜光所有口袋,为我在黑市上购得一块豆腐,战战兢兢地送我到严厉的父亲面前,一律用颤抖的声音哀求:“大爷(伯)别打他。”

寒假过后,一开学,我听到,卢光由死了!他家生活太贫困,一个弟弟从农村来,没户口,当然不可能有粮。他得了水肿、肝病,临死,还说过开学要求我帮他补课……

事情已过35年,走南闯北,山珍海味,吃过也就拉倒。独独有七片生晒的地瓜干在我的记忆中顽强地存留着,七位同学的名字也记在我心中。我一定要选个庄重的日子,把这段故事讲给我的子侄们听,并告诫他们要珍惜粮食,要珍惜友谊。